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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龛(全本)PartⅡ

海钓视频钓友圈2023-08-10 23:26:44A+A-

灯龛(全本)

PartⅡ

1

梦见和父亲前后脚去久未光顾的别墅,我开着父亲由自行车改装的车——脚踩离合慢慢顺应着路上的人潮。

别墅位于山腰,由白雪萦绕,附近的村镇里,人们正在宰杀狗鱼——它们真有狗头。

别墅里还有我上次留下的几本书,象几枚琴键搁在音板上。很贵重但我也已有了副本,故不想带走它们。

父亲从购买车辆零部件的路上踱步归来,身后是一阵他所引燃的来自村民的笑浪。

2

黑童话系列:

有个玩具复制银行,放进一个心爱的玩具,月底会复制出另一个,最终没有小孩有耐心等到月底。小猴从小不听妈妈的话,说什么都反着来,妈妈也只有反着说。妈妈临终前对它说,你以后一定要听妈妈的话,不要吃饭……小猴很后悔,真的就听了一次妈妈的话,饿死了。老鹰骗小鸡说要带它们去一个美好的地方,每次就带一只小鸡去,然后再回来带上另一只,说那只已经在那边等你们了。在飞的路上把它们一个个吃掉了。儿子小时犯错,当妈的不管不顾,等长大了犯罪要砍头,临刑前要再吃妈一口奶,结果把妈的奶头给咬了下来。家里有奇懒无比的孩子,父母出远门,临走前把大饼挂在他脖子上,心想这样总不会饿死了吧,结果孩子还是饿死在一圈大饼之中,懒得伸长脖子啃大饼。有个神经大条的父亲,大冬天的在干活,干到汗流浃背,看到襁褓中的娃,想:“我热他也热”,就把襁褓一层层慢慢揭开了,最后,娃冻死了。

3

一个人的生活是老电影式的

只有绝对的色与绝对的词

全人类的生活是一片雪花白

沙沙响

看老电影只是把回忆还回来

老电影后面还有更老的电影

老演员后面还有更老的演员

回忆是套娃

现实生活是回忆生涯的预演

回忆是可组装的可重复生命

我们的脸上斑驳着被前者拒绝

被后者接纳的世界之阴影

4

梦见我住在四楼,有一个独立的逃生通道,顺着铁楼梯下去,直到一楼有一个需要用私人钥匙打开的铁门。这一整个逃生空间面积也不少,如果装修一番,效果应该不错,但我现在还不想这样做,我喜欢在那种毛坯墙面间来回紧张穿梭的电影感。甚至宁愿把铁门当成家门,每天从那里进出。高兴的时候,我也允许其他人通过这道铁门,体验一把。

四楼并不高,可有时候楼也会象Q弹的软糖,随着人的移动,微微摇晃。一开始我还不太习惯,后来就适应了,有时故意在家里跑一圈,让楼全方位摇晃一番,好象是在给它做肠胃消化运动。

四楼是最高楼,顺着逃生通道往上走,会看到一个巨大的烟囱,但里面没有烟,只有一棵巨树的残枝。原来这座楼围绕着这棵巨树建造。巨树不象是死亡了,而象是随着楼中的旧主人迁往别处。烟囱附近还一直在滴水,落在铁楼梯上,如一行行留言。

烟囱之下的天台上,还有一块小碑、剑以及鲜花。纪念某部不知名电影的在此启动开机仪式。

5

总有些地图上搜不到、纯属口耳相传的野寺,似乎是传说,而不是信徒们创造了它们。这里规制颇整,有渺小而重要的收藏,也有居士的晚年在焉。到了斋饭时间,僧人缓慢地将寺内自种的蔬食,倒进静笃的碗里,味甘长。而禅堂位于午后,要拾级而上,脱鞋,走进无我、无人、无众生的梵呗与烟袅,面对佛龛,入一个打盹儿定。过了无穷刹那后归来,安静出去,趿鞋而下,象一团介于午后和黄昏间的光球。

这以后,再进野寺就无劳车乘,再进蔬食就无须唇齿,再入打盹儿定就无所谓归来。

6

早年随身听流行的时候,有听电影之说。

不过我的听电影是隔着我房间的门,早早躺下了的时候听家长看电视,《夜半歌声》、《秋天的童话》都是听得的。在听的黑暗时光里也会如水般淌出画面来。

在黑暗中也可记梦,第二天醒来时,如水之字呈若有若无之态。

7

凌晨三点听到蝙蝠的叫声。猫的翘首证明这并非我的幻觉。但我也并未能找到蝙蝠以证明我的非幻觉。也许只是因为我恰好醒在凌晨三点,这真实与虚幻的边。

8

去与游客无缘的景点打卡不如去一个人的头脑中卜居。未来也许将成为可能。梦,也就是让人在自己的头脑深处的任一间房子里,度过一夜。有时候,人还会回到那某一间、某一夜。有时也会遇到一些久未见面,仍感亲切的梦中亲友。

练摊的时候,我观察往来的游客,女子温婉可爱如日剧中的角色,小孩漂亮而伶俐,丈夫稳重从容。偶耳我也想和他们的人生来一次临时置换,做一把女子,小孩,丈夫,或者见证狱卒,书记,军火商的一天。

正如我自己的身体里,也常往来着一些好的或坏的鬼怪。

疾病或灵感爆发,都是它们的支脉。

9

“水是一种不能被填满的重量。在黑暗里,它能闪闪发光。我想象着我是居住在一座水城,所有的山都幻形为水,所有山中的野兽都幻化为鱼,我的屋宇就在一片水光围绕下,由一座山脚下的木屋变成了湖心的一座塔楼。”(某年笔记)

——我就在那上面呆着,唱林叩斯之歌。

我这八年就呆在一座小城,它的引力将我的星云牵扯。

它已成为我的塔城,出城永远是不得已。

我不出城,我可以望得更远,看得更清:不仅看别人,也看自己。

我通过望远来消弭这些暗潮汹涌的门。

10

“我的不朽已然足够,因为

我的血液已流过沧海桑田

我愿付出我的生命

换取一个永恒的角落,安全

而又温暖,不再任生命的飞针

牵引着穿过世界,像一根丝线”(《镜子》)

“真奇怪,我怎么老想起伏尔加河岸

想起那遥远的金色童年时光

想起那小姑娘——浮标手的女儿

我再也没见过她,也不会再见到她

难道追忆一去不返的往昔本身就是种幸福吗?

就像儿时懵懵懂懂的爱一样……”(《岸》1

11

在一个贫困的时代,或者说,在一个小山村里,堆积的财帛又有何用?既不能用来吃,也不能用来爬一座天梯。许多古人,正坐在天梯的平台上看着他们的时代。他们蓬勃而通透的根须扎入每个读书人的心潭。每个读书人也开出各自的花,在彼此的日渐缠绕的树上。

12

小时候在柳浪闻莺公园里,遇到一组形态狰狞、气势逼人的巨大雕像。只记得我在石头雕刻而成的马蹄与车轮下躲闪,在高不可攀的地方,有一个头戴棉帽的解放军战士。

长大后我问了妈,她说不是欧阳海就是刘英俊。再缩小范围:刘英俊雕像。网上并没有找到我要的那款,都不够骇人。幸运的是我妈说她拍过一张。

从照片所见,这个雕像其实也不算特别庞大(虽然在全国当时同类型的雕像里,算是可以的),但是对于那时也许是三岁的我来说,是一种能让周遭空气静止的存在。

人长大了,照片并不,照片保留了时间海岸的所有波浪;而记忆的老虎也茸毛渐长,和蔼为猫,徜徉于它广袤的疆场。

13

细论起来我有许多妹妹。除了前文所叙,尚有在北京的姨表妹和在杭州的一个比妹妹二世更加陌生的妹妹。她是我“叔叔”的外甥女,父母来自铁道和医疗系统。我几乎是慢慢地看着她从幺幺小囡成长为白塔岭下一静女。

过年时,我们曾在她的家里吃年夜饭(这个大家族过年兄弟姐妹轮流做东)。长辈尚在灶间忙碌。我和妹妹就去附近爬山玩。她边走也就边轻柔的介绍着这个略有些神秘的所在。原来山上不仅有军用雷达,还藏着美术学院的某个系的宿舍,或课堂。一路上能看到学生们各种鬼画符式的当代艺术作品,一块天然石头赫然留了一个“某某作”的涂鸦,让人忍俊不禁。此时假期,像是散落在何处的山中别业,这些楼群幽渺已极,颇似马丘比丘遗址,蓦对夕照。

我们除了自己,也再无可寻觅。

14

读过一本书,就象风铃被一阵风吹过,激起繁响。人和世界的关系是,彼此猜测对方在观察和感知着自己,暗暗地高兴,轻轻地试探。在人和世界之间,是一堆摇曳的多米诺骨牌,永不真的跌倒。

我不读有用的书。我也不读翻译得不好看的书,这从语感上把握得到。对文字的敏感伴随始终,当一本书读完后,它的肉身就变成一具空的海螺壳。印象中的字辞在我的脑海里,以水母的方式浮沉,变成了深海的荧光,光充满我阅读过后空虚的身体。美丽与邪恶。

15

蝙蝠倒退着,倒退着,缩进了客厅天花板的灯罩里,好象是被它给慢慢吃掉了。

半夜我醒来,朦胧中看到蝙蝠飞舞在我头顶上方,就放心地再次睡去。

果然,第二个傍晚它又在屋里游荡,演绎“黄昏到寺蝙蝠飞”。

小猫也跟着飞,飞起的一瞬它不再是猫,不再在我家,而进入蝙蝠所在的庙宇。

蝙蝠飞累了,又婴儿般偎依着窗帘,后腿缩进了毛茸茸的、微微颤栗的翼膜。

我轻轻抚触着它,抚触古老的巨大谜团的温暖碎片,随后朝窗外张开手。

16

窗帘关着,窗外九点四十,还是暗。一个孩子开门进来,解了个小便,又出去把门关上。我从床上起来,不让他看见,又继续躺下。原来我睡在别人的屋子里。燃气灶旁有一碗已被打翻但内中干涸的酱油碗,压火圈有火渍。今天是我的假期,我想读全新的书,想看许鞍华绸缪于今的昨夜。我的身份证正在粉碎。城市倩入轮转。

17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孟浩然《宿来公山房期丁大不至》)

这一夜,山风比昨天大,月亮却比昨夜圆。即使初冬,华山夜月常与风分不开,月夜多半有风。像昨夜风那么小,是少见的。今晚,月亮光似飘飖风中,袅浮水面,形成一片水月,风月。风籁正是月华这架妙琴的奏乐器,不断鸣奏宇宙籁的妙乐。风吹送月光,如轻飏一片片皎白透明的薄纱,无限空间似颤动着。不,整个华岳如多弦琴,颤震窈袅的峰籁。

(无名氏《开花在星云以外》第四章 )

那时——垂死之人

清楚自己要去何处——

他们来到上帝的右手边——

那只手已被截断

上帝也不知所终

放弃信仰

让行动变得渺小——

一点磷火照耀

胜过一片漆黑——

(狄金森 1551号诗)

“这一切是灵魂的变,为了适应尘凡的变化。

“其实,归根结底,人不过是一颗变星,不,有时是一颗陨星,迅速发光,又迅速消失干净,一片黑暗。我们的真正存在,常常只不过那一闪,一闪以后,我们立刻粉碎。

“他说,既然一切不过如此,为什么我们不干脆暂时不变,或少变一点,把大部分生命用来捕捉那最最永恒,最最不变的呢?”

(无名氏《开花在星云以外》第七章)

未来——从不言语——

也不会——像一个哑人——

以手势传达——一个音节

透露它将来临的深意——

然而当消息成熟——

它以行动——呈现——

防止预先准备——

逃避——或替代——

嫁妆之于他——

无关紧要——就像厄运——

他的职责——是给命运

发去——他的——电报——

(狄金森 672号诗)

为恐惧和怀疑所困扰,

心绪不宁,眼睛警惕,

我们绝望地制订对策,

计划着怎样躲开那不可避免的

危险,它是如此可怕地威胁我们。

然而我们错了,那危险并不是在前面:

消息是假的

(要么我们没听到,要么没听清楚)。

另一场我们从未想象过的灾难

突然间暴烈地降临在我们头上,

趁我们没有防备——没有时间了——

把我们彻底毁灭。

(卡瓦菲斯《事物终结》)

18

关于小学时偷看女生上厕所一事。那时我训练完正坐在大礼堂西北角的一个跳高垫上,无意中转过头去,目光却正好对在了礼堂北门外的女厕所内。于我所处的位置和角度,绝对是一隐秘制高点。只见训练完的几个女生浑然不知地急匆匆跑去厕所,进了门就开始撩下衣——但,她们人小鬼大,有鸟类的警惕性,正当我以为看到了什么时,她们已经准确无误地钻进了各自的格栅里。我确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19

凯尔泰斯《命运无常》触及到一个相通的点,当我上大学时,我会想当然以为这就是一个游乐园,上课和考试都是一场嬉戏。周围的同学和老师因我驻留,而不得自由。我反因看穿了这一切,时而逃出这一场以我为核心的漩涡、又终于感念而自行归位。

20

往年春节一来,城市人去楼空,街上一片宁静。这种宁静可以上溯到很久以前。现在是疫情之下,门关户闭,街上有的是一片死寂。这种死寂也可以上溯到很久以前。

它们缘悭一面。

21

语言中必须要有一些无所指的东西,一些呢喃之语:嗡鸣,咆哮,呻吟,呗赞,哼哼,吧唧,吸溜,“油炸鞋”、“不要打疣猪”2这类废话。我们是靠日常生活中的那些废话、那些千篇一律的正确维持不发疯的。

要象魔鬼一样将真话藏在假话中,和蔼地呲牙。

22

梦回乌兰巴托一处道观,正门紧锁,我一直以为它常年不营业,就此略过。后经当地女性友人引领,才从一月牙型小弄堂,斜着拐向了它的后门。一个蒙古汉钟离,髽髻摇扇腆肚,笑呵呵走了出来,于是我们得以延入洞天,复为葛根之清谈。

梦见一种鸟,身上覆盖着龟壳一般厚重的虫群,几乎快爬不动了。虫豸蒙住了鸟的半双眼睛,往下则是洁白的身体。一只鸟眼已然消失,露出一个封死的洞,另一只鸟眼的琥珀里有误入的虫豸,有的溺毙了,有的尚在泅游,且水母般点着灯。

23

三张过目难忘事后找不到了的照片:

民国时期西南方一个异族小男孩一身杀马特造型。

文革时期大陆驻港的一个银行大楼上满是东方红标语。

20世纪末的东京地下铁,张承志提着冈林信康的吉他箱,和他并肩而行:墨镜配风衣。

24

看《东邪西毒》到一半,睡了一会,梦见正在画一片向着中心聚拢的云,最后剩下一盏斜方型窗户那么大小的空隙,云和我都停下来,停下来并且叆叇着。刚刚好。我很满意地离这幅画越来越远,远到它变成了一盏天窗。醒来时我继续看《东邪西毒》,然后就真的看到了我梦见的那盏斜方型窗户。

25

我有了一个孙子(但略过儿女),我准备带他出去走走,蹲下来问他,想不想出去玩啊?孙子坐在摇篮车里说不想。我问他给个理由我,又紧接着说,外面天气多好,试图诱导他。转头又问我的妈妈和姐姐,他都去过哪些地方了?一副准备带着孙子不走寻常路的架势。她们淡漠地看着我,说,通共不过出去两次,哪有许多可去的?我寻思着,这可是我头一遭带孙子出去玩呢,所有和孙子一起的时光都是破天荒呢,多让人激动啊!为此哪怕遇到围观、议论,也在所不辞。不一会,我已准备停当,打开大门,发现孙子这时已垂手而立伺在门外了,我沉下脸来问道,你是打算就这么和我出去呢,还是坐回你的摇篮车里?

26

哥哥真正的遗作并未公开发行,只做过一次内部放映。

他饰演一个藉藉无名的花脸并兼职一家午夜跨性别酒吧的侍应生:粉蓝衬衫,淡金细领带,金灰色头发,绛紫色蛤蟆镜。工作结束,他来到窅暗的空中菜场排队买属于昨天的菜。

在这部低成本影片中,照例会有一些炉火纯青的桥段。和哥哥演对手戏的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美男子,他们四目相对,沉默中有着隐秘情爱的音乐在裂变,象一阵潮汐,洇散到观众的眉云。

而此时,菜场偶遇打劫,据说这里藏有隐身衣的关键元素。哥哥的脖子不知什么时候箍紧了电子项圈遥控炸弹。他奔跑,独自觳觫在无栏杆的楼梯转角平台,为了不让可能的爆炸波及无辜。

手持镜头跟随着他,阴晦的地板照见一只胖死兔。

27

我和她断了线。

之后的几年,我在梦里创造了一个与她继续保持联系的历史。

又过了几年,梦里的我遗忘了那段历史,乍然想起,衷心难免自责。

不知她是否还相信我会回来?说一声抱歉,不是一句话,是一阵她会懂的

风。

更多年以后,我睇到了她从巷子深处投来的深红一喟。

我这才终于放心,如一件面对镜子抚摸脖颈的昏君。

28

你是一粒迎接世界的微尘。

你的微尘是所有世界同醉共醒的角落。

29

我散步的时候会经过一道河,河面上有各种各样的颜色和线条,这时我看到一个小野鸭自由自在地飘在水上,一会儿向前,一会儿转弯,我相信它是一只小野鸭,因为它和周围别的飘浮物相比,动作迅捷、带着一股子自由意志。可小野鸭在快要移动到我近处时,停了下来,它和一片树叶纠缠不清,从一个生命变成了一绺死物。就在我眼皮底下,完成了这堂主旨晦涩的魔术或催眠。

30

我小时读什么都信以为真,看美国影片《怪形》改编的小人书,说有人在雪地上跑着跑着,就凭空消失了,我信以为真;《故事大王》期刊写到山洞里有个3米高的巨人,我信以为真——虽不免倒吸一口凉气。

相信本身,比所相信之物,更其珍贵。正因此,我才为自己不够坚定地相信自己而惭愧:不幸的大人才疑惑。

大人的标志之一就是怀疑这否定那,他总想揭穿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他已不敢再相信他所相信的,甚至包括自己,而孩子相反。孩子的相信力永远净化不完大人的怀疑力:

He gains the skill

Sorrowful—as certain—

Men—to anticipate

Instead of Kings—

——Emily Dickinson(poem#637)

31

这座小城超过我年纪的建筑物屈指可数。这使我感到我比它还要老。老无所依。

我把自己从一无所有写到了略微复杂。又修改到清贫而满意的地步。过尽千帆。

32

古夜是如此缓慢抽离于我。

小的时候睡在姑妈家那极老的天井内,我边磨牙边苏醒,隔着数道木墙,我看到古夜也正层层地看着我。

多年后我的窗外,明明昧昧。

古夜化身为边城的荡舟者,划过正午的长河。

现在,它又跳到了一部老电影那无风的窗外……

33

父亲骑着自行车,向着人大会堂红墙外的那条窄街,长驱直入,消失了。

他去办一件事情。

而我们在这里等候。

父亲骑着自行车,朝向人烟稠密处的一条月牙路,进入了他的同代人的深处。

这次,他只是偷偷溜走了。

34

《飘》

郁冬

在穿梭的人流中捉住吹过城市的风

我唯一的要求带我来到城市上空

在这里是不是真的比别处寒冷

那飞鸟的眼泪是我悄悄做过的梦

我爬上了黑暗望着午夜时分的天

你追逐着流星跑向海洋的另一边

在迷失的灯塔里点亮你的篝火

在一点的燃烧中是否找回你的狂热

让无知的风吹散我的思绪

让拥挤的车穿过我的回忆

让辉煌的夜融化我的哭泣

让黎明的阳光打碎我的身体

35

人生识字忧患始。字是最初的镜子,人揽镜自照,字是一片竹林,不可须臾离。不识字,庶几近乎于道。看满街的招牌、口号,满屏的推送、广告,都在诱使你走入它的迷津。整座办公大楼浑如一篇蒙面文稿,红漆绿漆转角过道,皆是字行的返照。无字天书亦惟是一尊无梁殿。

36

某年,拿到驾照后找人练车。练完一通,对方说我开车的手法很柔,不象有的人,一副要干架的样子,都替他着急。又瞅我说长得挺有艺术家气质。

“确切的说,我是个诗人”。语带微笑。

哦。他呷了口烟,弹了弹灰,变色镜后的表情变得更秾郁了,象是在咀味“诗人”这个词。

我是诗人。所以我在公司年会上朗诵诗歌——出于某种谨慎,用的不是自己的诗,这样我就变成了原作者的传声筒,变成了舞台上的虚舟。

37

我过一处广场高音喇叭(位置也很高)的时候,就会假想它播放的是我想听的音乐。我想让别人也能试着感受我的感受。

初中美术课上,老师会放音乐,这样画起来大家颇有逸兴。有时也会放到我想听的音乐,这时我默默地高兴,一边观察周围人的反应。他们通常显得很平淡,也许,他们已早于或迟于我感受我所感受的。又也许,人们的内在感受器官的姿态是不同的,我所以为的,未必是别人所以为的。如此,这一支音乐,我且将它当作是为我而点播的。

现实生活没有电影插曲,这未免扫兴,也未必扫兴。因为只需要一点点音乐,人就无所不包。只不过,这支音乐,在各人的耳朵里,形成不同的听觉。为了平衡所有人的感受,于是寂静成为唯一的通道。

38

我写爷爷的房子,我不会告诉你它在哪条街几号,我写西郊的家,我只告诉你它在西郊。我会慢慢地、有一点没一点的勾勒这个离核儿无限接近,又永难抵达的名词的内心戏。

我不虚构,我只均匀地撒下一片胡椒粉。

“成功之道,在于迂回……”(狄金森)

39

从单元楼到对面的有着猫眼的自行车库,只有几步之遥。

有人在这一静山般的无径之路上,栽植了桃花。

或者,不妨说是桃花在有了路以前,便居住在那。

我以目光而非身体穿过它们两者,形成一道十字纹。

这也是我所留下的诗行,与“暮春三月,江南草长”同庚,与草间的戴胜殊态。

40

西宁的报纸副刊,有筒子楼里的葱姜气息。颇与街上白日嚣攘的人潮(多半是上班时跑出来逛街的,据当地友人说)竞美。人们在这里,闲唠家常,抒发性灵,酌斟着文字的斤两,放肆着野花的烂漫。

西宁的新华书店里,白渔的诗集占了一个排面。昌耀,那会儿已去世八年,他的诗在大十字,在所走过的河湟间,他的雕像还在路上。他在他的诗以外健壮地活着,正如人潮在他的诗行中,渐次安顿下来。

41

“再见到他是93年的冬天,我们在王府井旁边儿艺剧场演出《离婚了,就别再来找我》的话剧,这戏是我设计的,所以请了几个朋友来看戏,就在剧场门口伸着脖子等朋友时,突然听到有人喊我,回头一看是郄晓,仍然是跟几名同学在一起,依然的长发,依然的牛仔裤和军靴,只不过见我时的神情再没了那么上扬,情绪也有些低落,我问他干什么来了,他说跟几名电影学院的同学来看戏,才知道他又考上了电影学院表演系,这让我既意外又赞叹,意外的是不知道怎么又换了学校,赞叹的是在全国考生眼中像三座大山难以逾越的艺术学院,在他面前推来出去易如反掌,也许是天降大任于郄晓也,所以拿这些经历故意来锤炼他,以让他担负起影视行业未来的某种使命,但好像这次相见后没多久,他就又离开了电影学院,之后就石沉大海,再没了音讯。”

——姜凯阳《王子郄晓》

我曾写到的这位隐循者,不知道现在去哪了,是否还在写诗?或者,是否还有人在读他的——那些已飘散了的灵明?至少,我从我的旧笔记本里抢救出了他的那首史诗——也许是未完成的,但仍是史诗——留在我的硬盘里和云端任其开花。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是在2007年的新浪博客,一头混血味、焗油色的狮鬃,一张沉静如沐光之雪峰的神颜。他也曾短暂放出一组那个时期的照片(90年代中期),就象一些构思,一组写在脑颅内的剧照:红外套打了花结,一个跳出校园又倚在墙边沉思的大男孩,与他同样凝定的还有整个大地、蓝天,和约等于一部影片所存伫的阳光。

42

出门散步想,要有猫,真就看到了一只小黑猫,应该是去年总是跟在它妈妈后面的那只。现在,它独立了,领地日渐壮阔。它妈妈却不知去了哪。

绕了一圈后,又遇到了两只猫,一只白的,很象是小黑猫的妈妈,可那只去年的尾巴骨折且还病着的猫,真就恢复得这么好了么?它凑近我的手指,碰了一下就立马猫开了,连带着它身边的一只比小黑猫更小的猫。

它们互相拉扯着躲入了灌木丛里。

43

散步的时候也会遇到与楼相属的消防梯子,于是爬梯也成了散步的一环。小时候去母亲单位某栋楼的厕所里,沿着水槽上的梯子往上爬,竟然爬到了房顶上。掀开盖板的一瞬,象是惊蛰般,独自面对洪荒。而现在我爬上去,更象一种降落,一种温故运动。爬上,爬下,在空间和时间中。

44

“痖弦:我有时候写一天信都不觉得累,因为我觉得好象我写信的时候,是跟那个人面对面讲话一样。我们生活在一个纸本最重视的时代,电脑还没有出现,我们写了大量的信,写文章是字斟句酌。那个时代,纯洁、认真,是值得怀念。从前我们写一封信,丢到邮筒里,忽然一想,写错个字,顺着邮筒转了三圈,恨不得用圆锹把邮筒拆开,把那个信拿出来,把字改了再投进去。认真到那个程度。我们可能是最后尊敬文字的一代。”

——《他们在岛屿写作:如歌的行板》

“记得是1984年的某个晚上。一个十八岁的女子敲开了我马市街176号的门,这个人进门就与我大谈诗歌的建筑美、音乐美、意境与亚里斯多德。这个做事只考虑一个侧方向从不在乎别人更不在乎现实甚至不在乎吃东西的人,给我本人乃至十二路诗社带来了宗教的、柔弱的甚至宿命的成分——她的诗会让人觉得在生‘病’——这个人就是章华英,一个后来读音乐学院专事古琴的学者,‘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古琴申报委员会成员,《古琴》的作者。”

——何鑫业《十二路诗社》

45

老杭州的集体记忆词库之:水晶宫。怡口乐。枫林晚。太平洋。鹰将军。

46

我站在黑板边缘,身体悬空,正对着一台老式打字机。我知道我曾经和它如此亲密,如今又如此地疏离。我顺着黑板的边缘拾级而上,一面老式的门连着顶上的窗将我阻挡。窗棂象一面古铜镜,只透出光。窗外有光,而打开窗子,依旧是一堵黑墙。墙才是隐藏门,开门见山,我象一片叶子,回落山巅。

47

早晨坐电梯下楼,忽遇到不同楼层彼此相识的几个年轻人,陆续入来。这一霎我好象回到了我的大学时代。那时,我为“咕咚”般的同化所困扰,总不合群,倒是颇喜欢白日拉上帘子睡在宿舍二层床板上,于是有了“大侠”的绰号。

《地球百子》第七季的大结局里,幸存的主角群获得了不被超脱的允准,鱼缸似的保留在了一方净土——也是累劫之地。无数人,曾见证被另一些人代表的命运,如今他们不再复活,而活着的,也再经不起拯救。

我看到这些年轻人,和我一道出了电梯门,笑言在晨光中,他们风华正茂,象迅速流动并分形的水,伫在路边等候一辆班车。哦,该死的班车,该死的集体伫候。我是多么厌倦这层层的框缚,又隐忧着不被同化后的被放逐。它永在向我袭来。

48

《草叶集》里提到一个颅相学术语:“黏着性”,概指男子间的亲密关系。这个含混之词的想象空间倒挺大的,从李杜交游到垮掉一代,都可囊括。不过我倒回忆起某年公司的一次深溪漂流活动。

那时招进来一个海归的年轻人,漂流时是两人一组,自由组队。他平素是很安静的,此时突然主动的提议和我一队吧。这正合我意。料想我与他,大抵同样陷入到一种水落石出般的境况,又都互有观察,遂触发了潜藏着的“黏着性”,成了临时的战友也是患难。

于是两人欣然就座于皮筏艇,在惊骇与笑颜中飞流直下,逗留在时间停驻般巨大而深湛的潭心,学习同侪之谐调。之后继续进发。

每当有大转折,都感觉有人在抓拍。结束漂流后,我们被引导到一个照片冲洗店,才知道原来是生意经。但当我望见照片中我们两个在皮筏艇中开心的样子,觉得倒不象是假的,毋宁说这一瞬间的抓拍,捕获了一种虚构的人生精华。这种亦幻亦真之感,想必他也有吧。

而他却在不久之后,安静地离职了,连同每天下班时等候的他的女朋友。

49

《三体3》中有一歌者文明,而傍晚时分位于我窗外的弹唱者,则算是一小歌者文明。天色越黑,他周围的流浪星就越多,他也就越欢快地歌唱。

我在其宇宙边缘,若有若无地聆听着,听久了就觉得有欠一觌。终于趁着假日,阳光明媚,骑车拜访。当然,在日光下并不见歌者,只有歌者或曾驻足的这公园、树木、锈蚀的走廊、池塘中浮萍。而我也就满意地告辞,象个归途的信使,步履轻松。

50

看了《街上流行红裙子》,想起母亲单位90年代初也招进来一个外来妹,专管一个小实验间,每天也隔着一个大型的玻璃皿进行实验。她年轻轻的,一派天然神情,时常过来讨教,额头上也有的是青春痘,说话却哑着嗓子,可能是发育过程中出了些偏差。在这帮人中就属她最年轻了,我们几个小孩都喜欢上她那儿玩去。她房间的陈设倒也简单,有一张方木桌子,一个靠墙的小床,用来午休的,墙上贴了一些南方城市风景、港台明星的照片。我翻着她手边的猎奇杂志,或是拨弄一枚日光下的镍币,悠悠地,便会进入恍惚,靠在床边,看到她的小屋通向了别处。

51

“才知道年轻时的高贵如王城,

在流离之国”(与谢野晶子短歌)

那天下午乌云密布,好象空中正在形成一个恶魔之口,将我们这些正在操场绕圈跑的孩子,吸走。我们都感知到了这一危险,边跑边议论。终于结束了训练,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奔到已近黄昏的母亲单位,到处寻找她:她不见了。而单位里的人,也都不翼而飞。最后,我是在那伫着喜马拉雅雪松的花坛边的水泵室大楼高处的小会场,找到了正在长条阶梯上,和着一群人彩排歌咏比赛的她。

小会场内部高耸,居于同样有着复式结构的水泵室上空,如《双瞳》里的楼中观,如《黑暗之魂》满溢廖廓能量的亚诺尔隆德,充当诸典礼活动之所。底端是主舞台,两侧是暗门,舞台之上,还有需要爬梯子才能上去的高台,冷落着红布蒙面的低音大鼓等乐器。我们尝爱昆虫般潜行,藏在高台的凹处,并以紧张又期待的心情,等候臆想中的阑入者。通向小会场的甬道和着两旁小屋,也杳无声息。

52

大学那会一边背着英文一边到处乱逛,也逛到附近村里的敬老院。它建在一个山坡上,没人拦着,我就如游魂一般穿过它。我穿过它的形如车厢卧铺的、有着蓝色门扉的编号的寑室;穿过挂着今日菜谱的空荡荡的食堂;穿过我尚待穿过的老年的阳光。但我没见到老人。他们去哪了呢?他们先于我,翻越这铁做的山阿,在渐渐哑默的黄昏,跑去听村寨深处熟悉又陌生的社戏?他们也如云、如象,溜走了,留下我替他们看守这(哪怕是暂时的),一如我也将在某刻,胜利逃亡,让替身为我重温那鎏金的诗章,这满饮的忘川?

我想我需要学会打麻将,以应对那时的孤单,或者愤怒涂鸦到黎明,为伸入莉薇娅别墅3的幽墙。

53

我和友人玩一款对战游戏。友人的虚拟角色是一只鲲鹏,它需要一天时间变身,此时无法行动。我趁机在楼顶对它下毒,削弱血条。它的对策则是不停抽风,让我难以瞄准目标。不得不说,这一骚操作让人惊艳。既然白嫖失败,我只能改变对策,以夸父逐日的步子,开溜。谁拼得过满血的鲲鹏呢?

战场十分庞大,却又无处可钻,除非你找到彩蛋。对此我呵呵一笑。我从沙漠中的一座废弃的瞭望塔纵身一跃,翻滚进一座满是毒蛇的黑森林。跳着脚,又滑下一个似乎是摆设的断梯:而黄昏已降级,我听到友人脱胎换骨、声震千里的怒嘶。

鲲鹏所见即所住。但,且容许我当一只狡猾的小鸟。我,黑进了游戏与现实、梦与非梦的临界点,一个绿洲小镇,它与各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姻系。几个身着楼兰牧服的女子,见到我略吃一惊,但并未声张,而是提醒我捡起地上盾牌大小,画有古怪面具的令牌,如此,才不至于被驱逐出境。我感谢她们的善意。

而我必须抓紧时间泯然众人!我的头皮已然聆受到了鲲鹏身未动、影先行的摩云之声。随着阴影逐格取代光明,我必须立刻加入到这莫须有的小镇时光中去,和那些乔装成NPC的游戏制作者一样,保持着果冻般的慵懒、透明和神圣,每天每天,就是喝着星巴克聊天,抬眼窗外神仙打架,偶尔修复一下新BUG。

54

“这里要强调的是‘动作’近似于无意识的行为,因此它是一种会反复的周期,也就是具有固有的节律。在建筑中能观察到热量、光、风在一天之中的动作。我们能观察到人一天的日常动作,社会一周的动作,集体一年的动作,而要观察都市中建筑的动作,没有3、50年的跨度是很难看到的。各种不同的节律重叠起来,便会产生勾画出时代的空间的型。”(Atelier Bow-wow《Echo of Space/Space of Echo》)

55

父母给我最珍贵的礼物,即是我的生命,这生命包含着我对他们的记忆,和他们代为保管的关于我的记忆。

56

梦见太阳分裂成四个,四个太阳又各朝八方放射粗大冷光。所有已知与未知的世界都死灭了。但死依旧活着。它活成一种庇荫记忆的记忆,如一个老去的孤儿收养更多新孤儿。死后的世界依旧拥有它的律法,它的侦缉令。记忆死而复生者再。而记忆的记忆,欺瞒那死后之死的欺瞒。

57

94年《倚天屠龙记》开播,最喜欢第一首歌里的“天南地北随遇而安”。几年后,又在电视上看到“宠辱不惊,看花开看落,去留随意,任云卷云舒”,如饴也。04年,看《推手》,有云:“天下之大,岂无藏身之地?赁一小屋,了此残生。世事如过眼云烟,原本不该心有挂碍。”憬然也。潜意识中便有这类思考,偶看到这样的辞句,便有“想到一块了”的喜悦。书读得多,倒未必遇到这种喜悦。言传身教,诗文薰染,都在点滴间,起一种绵长的效益。随遇而安,既可以是四海为家,也可以把牢底坐穿。飘,永在。

58

远处的楼宇如远古岩山,正向上升起火焰。海月孤悬于天心。

雨水侵蚀的专家楼里,精致的女人坐于暖色光的落地窗前。

古琴师的榻榻米的共享空间,则在她的斜下方,渡着夜海。

59

下午的阳光穿过移动中的车厢,并我阅读着的诗行。车厢的深处绽放一朵七十年代的歌曲,关于玫瑰或蝴蝶;它的根,一定来自古运河畔,一间已遗失于枯井的、洒满星光的院落。当车子,在老时间,经过那条老街,而那栋老楼的阳台背过脸去,俯瞰一方幽境——影像如影子向下升起,消失。

60

我看月亮,觉得月亮的寿命无有尽时,虫豸看我,也觉得我是一群神明。可神明也有等级,也各有烦恼。永恒之物如有意识,也将为其永生之谜所困扰。

于是隐居于孤岛,于下水道里吃披萨。

于是大笑声里跃入大海,背负椰壳去踢馆。

于是暗翳中升起为一朵白莲灯,无舌叩访永在。

61

某日街头漫步:这不是老家的城,也俨然有了可归入本体的回忆。

某咖啡馆里有我和她的影子,那头白鹿雕像下有父亲的站姿。

每隔一段时间,城市都删删改改,鬼神也凄凄惨惨。

老房子永在走出老故事,大都会也如收藏家,尽是聊斋中的小城人。

“我来过这里么?”无数的我来过这里,正如我已来过无数个这里。

62

狄龙或林青霞的雌雄莫辨是一象征,象征生命原不是一种赋得、狭隘并孤单的体验,而是所有感觉、经验与生平的连接。

黄大炜的国语是混血的,是多声道的。听他唱歌如同漫游西东。黄大炜的音乐是个山林,听者变成苏轼,熟识每一只鸟。

63

骑车的人并不在自行车上,他们只是在半空挥舞着双脚。

坐车的人并不在车辆中,他们只是保持着坐姿飞行。

我少年时独自时,会这样想,并从想中窥望,渐渐乐不可支。

一个完全透明的星球,只有树木拥有脚却宁愿不走。

每一棵树的躯干都藏着一条内向的通道……

64

午夜,无年三十的除夕,我在自己的房子里守夜的第六年,在小城的第九年。此时炮声不闻,只有猫在叫春。人随着夜的海洋起伏着,会进入夜海的水母样思绪,会想,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会不在意故乡有多遥远,因为它有时,属于空间,有时,则属于时间。它会慧星般乘槎归来,来访问我已蔚然的星球。

这样的夜晚,我有很多种记忆的选项,尤如许多个我,共同回忆同一桩事,而由其中随机的一个人发言。我记得九十年代末的那些年,人们还没有跃入“元宇宙”前的网络时代,连手机也没有。所需要的,是一批大脑的逝去。当它们尚且存在并透过视网膜,瞪着老屋外非今非古的黄昏时,春晚保持着长达数年的无趣。

那些个除夕夜,以及次日的早晨,我都处在一种朦胧状态。有一年我醒来还得赶赴红太阳广场去实习,我的车飞快地从白塔岭骑向武林广场,又忽而从武林广场,骑进了上天竺。另一年,我母亲去了北京看她的母亲,我就远远地跟在“叔叔”后面,一半透过他的视角,打量着他所熟知、但对我而言,神秘陌生的世界。夜晚雾汽弥漫,象一则中古时代的寓言,前方“叔叔”和他的弟弟,在边骑着边交谈,我则如同鲸鱼追踪捕鲸船。

65

我和父亲住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十年吧,随着我的年岁增长,这一共处的时光在有关记忆的生命中的比重在逐年下降,但它是那种压箱底的东西。

记得父亲过生日时,并不高兴,而是喃喃自语道:“四十多岁了呀!”声调是越后面越高。颇有一种“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之慨,至少前半句是肯定的,后半句是我替他设想的。

四十多岁的父亲鼻息深沉,鼻息俨然成了父亲的本体,当他说话时,鼻息就消失了。这本体反而退居幕后了。我原以为我永远不会有这样的鼻息,因为我不想那么深沉,我的鼻息只和紧张有关,比如学车那会。现在我也能听到自己的鼻息了,哪怕在不阅读的时候,也处于“呼吸深沉”的境地。

“值欢无复娱”啊!连吃东西都没有了香味。

父亲有一次又象是喃喃自语道:“你外公这个人,性格很古怪的。”外公当初并不看好父亲,每次去看外公,父亲都很少出马,偶尔去的时候,在路上母亲会提醒他去路边买酒。在外公的老干部绿的客厅里,父亲显得很拘谨,话匣子也不打开了。而我这时就会躲在外公的储藏室里,透过门下部的横缝,偷窥这个与我无关的世界。外公的家,连同这黑暗的储藏室,和北京姥姥也是外公的前妻的家的结构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那里当作了洗手间。

也许,父亲说的是他自己?我又在替父亲设想。也可能是另一个我,在替我设想。因为我隐隐然的,也不否认父亲的性格“很古怪”。

童年尾声的某个深夜,母亲不在家。我还在小板凳上打游戏机,隔壁房间的父亲已经睡下了(他现在一个人睡行军床,我和母亲睡大床,有时候也会交换一下,我睡行军床,这似乎视当前形势而定)。他吁道:“好睏觉的咧”,“哦”,我也应道,可游戏正在吃紧处,我正在深入未知领域。父亲的房间门关着,那里的夜晚与我的夜晚,似乎颜色并不相同。父亲已经耗尽了作为父亲的能量,这吁,是他向我的夜晚,递出的漫长的、需要现在的我才能接收到的信号。

66

旧爸爸离开了这个家,无数的男人都成为潜在的新爸爸:在妈妈的夸赞下,我拒不承认的姿态下,一个个招摇过市。

我和他们的孩子玩耍,浑然忘记了他们和我有着同样的警觉。他们的爸爸有的戴着耳环,有的在胸口搓出一连串放屁声,有的是班主任。

这吓不倒我,贿赂不能我。我该肯定仍肯定,该斥责毫不含糊。不停地调换备用爸爸,不停地把我的傲慢,在半空中来回翻滚。

67

我见过出生以前我家过年时的黑白照片,那时的相片都很小,边缘有锯齿,拍摄角度也很划一,而这碰巧是一张上帝视角的抓拍。

一屋人,有许多是我来不及认识的,正围成一桌。清瘦的父亲头顶乌发,是我唯一认识的演员,在这俨如剧照的70年代的尾声。

我缺席,却成了最终的在场者。在往事的背后,在钩沉索隐前。

68

某商超地下停车库入口值守的保安戴着遮耳黑棉帽手拿红荧光指挥棒,陷入几秒钟的沉思。

是你吗,达斯-维达?

69

有一种外国儿童识字卡片,可能是苏联的,一个水管工,只能看到脖子以下的那身带着无数口袋的连体服,每个口袋都装着与字母有关的家伙式。整一座移动堠堡。

手机在如今似乎扮演了水管工的角色,它有一个大屏幕,但依旧是只能看到脖子以下的连体服,和万能口袋。可里面没用的太多了,反而成了一座纠缠的黑森林。

70

走在街上,我是外国人

外国人的四周,也是外国人

我还是我自己的外国人

我在这层层的外国之间,走路和窥望

或许,我是持有汉语护照的公民

劳动在这里,快乐在别处

我是一连串管道的一系列转化

静脉一样日夜奔流

71

外套拿去干洗罢,带着喷香回来了,猫也觉得好闻,对它来说新的气味就是新的被窝。想起当初接盘第二只猫时,猫也刚从原主人那里,拿去干洗过,喷喷香。又想起了童年时逢端午节,佩在胸前的香囊。这些香混合在一起后,成为香光,连接桥洞那端的温暖港町。

72

骑车上班,通常会经过一个墓园,这个墓园位于一座大约只有五米高的山上。大部分坟只能居于山的周围,墓园的四周则隔着一道水墙,让我想起了古时的帝王,将心爱的妃子埋葬于孤岛。我能够在车座上望见里面的景况,阳光悠悠地将这些坟墓照耀,好象它们已经是一片洁净的湖面。这是两个相隔咫尺的世界,但阳光不介意同时照着两界。我有时会去看看这些陌生的逝者,听他们讲生前的故事,有的人还很年轻。我会在五米高的山顶小坐,这,在当地也属于一座高山了。山的视野所在,已变成了一片荒地,原来的村落的田园,现在又复归为草原,而挖出的泥土堆积为一座新的山,到处是菜畦,它正在变成一座真正的山,只要给予真正的时间。

73

高中时轮到我们班值周,不用上课,在安静的校园里,手拿洒扫的工具,脑袋里装一本古诗词,就边走边背诵。

阳光酽时,我背抵在室外篮球场的最深处,看闲书,撷一片红枫叶,放入书中。我也象保镖一样时不时抬起眼。

一个姑娘挺胸而行,她早远远地看到了我此刻倒立着的天空。而姑娘始终是正确的。她的笑老过一场洪荒之雨。

74

操场的角落,似乎阳光也更温柔,草也比中心要绿。

如果还隔着一个小巷子或一座古建筑,那就更妙。

贴着墙隙,如观隔世。躺着望天,蓝层层叠叠。

从攀登架、绳梯或晃动的爬杆低下头,

见草中探出鬼笔,便也不声张地陪它,席地半晌。

75

我坐在车厢中部,前面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路上,也没有人。街边商店贴了粉色封条,保安脸上长了粉色痘痘,医院粉色通知,谢绝口耳眼鼻科挂号。我从刻板的蛋糕香味中仰起头,又一猛子扎进手机屏幕:我母亲正和一排与她同样的年轻的男女们,站在80年代初的“机科所”花园内。在俯仰间,车子已经纳入一片金光。那是与我绝缘的时代,那些男女,我一个人也不认识,也难以搞清细节,遑论纠正历史纰漏?每一天、每一秒、这虚假的当下,这满是悔恨与叛逃的细如游丝的海,又与我有何关联?痛苦在一瞬之后,都变得如此纯粹而温柔。

76

当她想起我时,又过了许多年。连我们的笔名都开始增减。

她惊讶于世上仍有一个我。或,一尊我。

她重新来到她离去的地方,那儿,自她无声离去后我也再没踏足。

她既非旧友也非新知,而是我体内的另一尊我,此刻照见光。

她以来自我体内的声音询问我的近况,一如我询问她。

我们都老了,正在消逝的路上,再也经不起东躲西藏。

77

中午出门等外卖,阳光晒着桃花,也晒着我。眼中有蚊子飞舞,我把它当成是我养的,习以为常。几个同事从食堂逶迤而来,问我站在那干啥呢,“等饭”,我笑说。外卖员显示还有一公里,我就继续晒太阳、看桃花、左转右转,好象潜水艇浮上来,搁在甲板上的海豹,被试着卸下所偏爱的阴翳下的翅膀。大学时有个女生邀我夜谈,笑说我象暗中布网的蜘蛛,哎。

78

初中的时候,我开始有特定词汇障碍症,某些词到了嘴边,无法痛快说出,但在阅读古诗文、唱歌或者说梦话时,却显得轻松裕如。

高中时每当中午去食堂排队打菜,在黑而长的队伍尽头,是我为之恐惧的遥远的黑板上的菜单,它与其所指向的菜,近在眼前,可离我嘴中蹦出的词,却远在天涯。报菜名,以此为例等一系列固有词组,在我有如一种游动的地雷阵,不定时爆炸,成为内心深深恐惧的阴霾。

也许,这是词语的污浊之境投射在了我的心中。而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词汇恢复其无所事事的姿态,与我的自在才互相融洽。我可以唱,可以念诗,可以在梦里说着滔滔的、莎士比亚戏剧般的台词。可在睁开眼后,我还须面对这个由原子构成的物质世界,而词语也物化为工具,在人们熟练的掌握下,轻灵欲飞的工具。

多年后,我以为自己早已摆脱了这重阴霾,就象早已忘记童年样貌,可它终如偶然翻阅一张老照片一样,远游归来。又回家了。在它离开的那段时间里,我也经历了一系列对自身的审判。

当我准备好重新接受这一截断枝,春天也完成了又一个轮回。

79

有的书,比如《徐霞客游记》,有生之年都不抱读完的希望,它,过于真实而执著,在涌向花洒的路上,凝结成船首像。让人心安。

徐霞客如果在边走边看边写的路上,也在边胡思乱想,在纪实性的文本中,夹缠些虚虚实实的东西,那他的游记就是另一种心灵自传,一如《天路历程》,一如《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当然也可以“先验”地设想一本早已存在、而无实体的书,我们直接就进入古代,进入徐霞客或李白们的身体中,看着他们乘船,骑马,又一摇身,登上哈雷摩托车,让友人的身影,在彼此的眼瞳与挥别中,越来越远……

80

我从小学后期就有些不太喜欢群体活动,比如春游什么的,因为在那种情形下,我的不合群会更加显露。我学会了找借口离开,与那辆满载欢歌笑语的大巴相对而行,就象从镜子的深处走来,让镜中之人代替我顺流而下,而我逆流。这一天于是变成了我所凿出的洞中天,天空中翱过从未被同学们所看见的彩色风筝。

过了些日子,我手里得到了一张春游当天拍摄的集体照,在阳光和青草地上,每个人都笑脸盈盈的,象是要安抚我。这比谴责更让人不安。他们的笑容里也有正观察这张照片的我,一个掺杂着失落与鉴赏者的角色。没有我的他们,与没有他们的我,在此一重无声交流中,形成了一种新颖的酬唱关系。

这时候我是透明的,象被从大海中挤出的一滴金属质的水。或者说,我是一块不被需要的补天裂的顽石,意外获得了自由。现在它看向自身内部的孤寂,就象在秋日的阳光下,场圃中堆放的秫秸。

81

而厂区有灰色的螳螂

在锅炉镇夜轰响的月光下

地下室宿舍里循环着福音DVD

食堂外的小店有廉价的糖水

永远坐在阳光下,手捧《圣经》的老女人

将眼神之训如碗中肉分与汝

而生产车间的深处有人在手淫,而齐刷刷的

年轻女工一墙之隔,永处在流水线的上下游

意外的目光不会产生任何回声

只有古夜穿与今朝。只有蚯蚓

笨拙的惊恐(当花瓶搬起时)

以上分行,是我因故“下放”到公司位于郊区的工厂时的一点所见所闻。空气中充满着牛肉干的味道,我被安置到一个比较轻松的岗位,和一群女工一样,面对一个铝盆子,进行某项简单枯燥的包装作业,工作量即是当日所完成的件数,越多越好,计件算酬。但我因手脚不够利索,被单独放在一个区域内,免得对他人造成不良影响,对此我倒也乐得自在。一个月后,为了不想因呆在郊区工厂太久而拥有那样一张与之相似的脸,我不辞而别,离开了这家干了四年多的公司,但依旧保留了对于它曾有过的美好回忆。

末三行似可再说得更清楚一些:当我偶然需搬运一些东西,而推开所在区域背后的那一隔门时,忽见别一流水线区域内的女工们,正坐在那边,手里不停止工作地拿眼睛惊恐地觑向这里,就象人的身体器官偶然打通时的互相照面,欲说还休。

82

看老电影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象那是一种在出生以前所经历过的人生。可能,当我在母胎里的时候,就已耳濡目染。也可能那不过整一代人,乃至上一代人,秘密传承的大记忆。

啊,苏式筒子楼,那种倦鸟归林式的家属院落,那种,在夜晚连成一片的光波,它所掩映并酝酿的白夜无数!不知这是否产生一种奇妙的心灵上的通道。让多年后的你,仍能在某个遥远的角落里,被它的残留的幻象所震撼,赢得一丝慰藉。

假如让我直接跳到我所想望的某个时代,某一天,我不会感受到这样一种慰藉。只会在惊奇之余,困在下一个对远方的琐忆中。

时间的不断流逝,牵引出这种感觉力量。它流动又冷却。附着在现实的感官之上,提醒着一个无实有的蔚蓝色国度。

83

“以巨大的努力,人们将这些北回归线附近采石场里的石头运送过来,于是,作为补偿,这些石头便将那些半路上的运输者传送至心智的对跖点,进入幻象的世界。”

——《知觉之门》

“通过这种反复作业,物什会不自觉地由被制作转向自然诞生之境。”

——《一色一生》

“……因此,在迷宫的尽头,玩家(洞穴探险者)往往会与迷宫作者最隐秘的内心相遇。也可以说,在任何游戏的最后,你终将会遭遇作者。”

——《读书》王洪喆:迷宫如何讲故事

84

没有惊怖,也没有颠倒

一番花谢又是一番花开。

想六十年后你自孤峰顶上坐起

看峰之下,之上之前之左右

簇拥着一片灯海——每盏灯里有你。

(《孤峰顶上》)

人生而孤寂,长而孤寂,壮而孤寂,老而孤寂,死而孤寂。

孤寂乃人与人,物与物,人与物,彼此不相属,不相知的一种绝缘状态——与俦侣之有无,形迹之合离,近远久暂或亲疏无关。

知宇宙万有之无能自外于孤寂,而夷然处之,守之,顺之,忍之,安之,乐之,所谓“我没有拄杖子,便抛却拄杖子”:情灰智灭,当亦不失为一小解脱。

(《致郭秀娟》)

周梦蝶诗文,读得慢还在于,那是一段对大陆读者来说,亚特兰蒂斯式的存在,在在都亲切而淼远。阅读这些茕回的字眼,如仰望太母山美的屏障,是试着从困惑的诱惑,凿通。

85

有人携苏州评弹上了公交车,先是坐在前方,后来又转移到了我的脑后。于是我一整车时间,好象后脑勺开了一个小窗,在表演节目。我望着窗外与此评弹毫无瓜葛的苏州,在想它们中究竟谁,离我此刻的春天更近。

我下了车就去吃生煎,结果天色渐暗,卖生煎的人消失了,留下几个食客和穿绿色短袖的警察。谁又在暗中观察。

86

偶常有人管我问路,或找我询字,问路和询字,无非是一个目的,找准方向。我的功能,也就是临时性的指点一下迷津(有时还会指错或错指)。他们在获得满意或模棱两可的答复后,也就离开了原地,留下我在那里思考,我的这些回复又有什么意义,能证明我比他们更有方向感?思考不出答案,我也带着困惑离开了我的位置,却无归处。

87

小时学写字是一件难事,字要么越写越大,要么越写越小,要么写得象皮球一样,每一个字都要拆成部首笔划,逐笔滚过去,在最终成形的那个字之前的所有字,都失魂落魄。一个字的字形,字音,字义是无法以统一的版图楔入脑海的。“兴高彩烈”,更象是一组绢人的舞姿,连着其色彩,让我去领悟这个成语的意思。

多年后,同窗的字已写得象四十岁的它,无比的成熟有风彩,而我的字,还停留在老地方,惟一的不同是写它的人年齿日增(据说甘地的字也写得很差,并深以为憾,一笑)。与此同时,我对汉字之美之魅,却似乎有了在书难之余的别一番领悟,与冀求。

这是有关学习的一种令人难忘的暧昧。

也可能,先前的学习都是挑水打柴无用功。抑或,这无用功才可抵达墙外而非穷途。

88

疫中观察笔记:

早上阳光,中午阴,傍晚下雨。我借了一把伞,买了点蛋糕,钻过了家门口的测温岗哨,不自觉地弯腰如儿时钻过玩具城堡,飘来一阵久违的喜悦,接着便想起,我这时或许是处在六七十年代的台北,我借周梦蝶书遁了。雨恰是媒介。园区大门封控,需持24小时核酸检测报告上班。我一向打边门走入,无人放哨。那个传达室的大伯,早已失踪很多天了。他的监控电脑还荧荧着,他那通向深处的小屋,也不知藏着什么秘密。今天也不用上班,全域静默。狮子,少女,机器人,都在做核酸。一西行就有雨,一有雨就回到西行路上。前年的疫情期,我下白菜面玩黑魂,今年的疫情期,我且翻出旧匣子改诗。反正都是受苦。疫情期,有人宅家无聊,装起香港僵尸,直播吓人。它从棺材里出来,跳舞,如风中之叶,完了倒着将自己缩回棺材,留在外面的衣袂也缓缓地收回,没成想道具箱缺了一块,里面的动静观众都能看到,纷纷喝倒彩,装鬼者事后说,这是他遇到的最恐怖的事。今天做核酸,在我前排的姑娘把身子侧对我,做出一个顽皮的、莫须有的姿态,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杨絮在飘,想起昨晚,我十楼的屋宇内,也竟飘着当时疑是尘埃的它们。我原误以为北方才多杨絮,孰不知此时的我,已身在北方。静默期从4月初起,以7天为一周期延长再延长,窗外的已经施工几年的地铁也停工了,不是浸泡于雨水而是阳光。我的窗子的视野宽如扇面,虽无山水,也有宇宙般的纵横。一条横贯城市的主街,为了疫情的缘故,由动脉变为静脉,通往星辰的国道,以一个马蹄铁型的黄色护拦,将城市辟为孤岛,只有一辆车,如灵车一般的游过。海市蜃楼般的那些眨眼的孤灯,应和着远近的蛙鸣。疫情管控已两周有余。隔一天让出门采购物资,见有人在贴着封条的水果店外拿电子秤售卖、有人在贴着封条的理发店门口,拿剪子理发。我中之我,端坐在眼中这一帧帧光影,不想出来。我外之我,购物归来在小区里散步,爬楼回家,拿起菜刀剁肉。仿佛脚下,便是华山。搜索美团外卖,发现一些店铺已恢复营业,于是点了炸鸡和肥宅快乐水。我有三周没吃它们了。当它们来到眼前时,变得遥远。我且不去吃它,而是看它如一件从未看过的东西。它滞留在时间的彼岸,如一柱青烟,与我有了飘渺的、美的距离感。我且剥开这一层感觉。据闻疫情期上海某小区推荐使用一种新型生态马桶,能自动固体化排泄物。想起康赫《人类学》里专有一节写上海马桶。又想起《唐朝豪放女》中隔着屏风、坐于大殿金马桶上听女道士讲经的土豪夫人。想起自己也曾拎着马桶下楼,去穷街陋巷外的公厕缓慢搬运的往事。马桶如鬼火闪烁于辞章,使我们围着它慢慢地转,而不自觉。核酸检测时的排队,让我看到了许多平时看不到恐怕也不想看到的人,现在大家一起听喇叭下楼,一起消磨这共处的时光,如儿童状。此时拿在手里的一本小说,只够用来扇风、遮笑。这么多具体而微的人,近得象一片湿雾。只有所栖身的楼宇是难以摆脱的面目。前方走着的那个穿着黄衣的短发女人的背影,很象平日里坐在街边胡乱吃点什么的那个女疯子。疫情是否让疯子变得正常了,看她的穿着、走路的样子,类似……某种康复?我想。

89

她说,退休了,和我作室友。她总是这样说,我总是什么也不说。我想,我们早已是室友了,在醒睡与有无间。我们有过很多次甜美的邂逅,亦幻亦真。

梦里又去上大学了,在路上还遇到一个久违的女同学,大家相视一笑。后大学占地比较宽广,原是一处宫殿式的官邸,现辟作养老院,烈日暴晒下,扶疏夏木间的古色建筑扑愣着阴绿的漆光,有点瘆人。

大厅里放置几十个麻将桌,老人坐无虚席如在旧式茶馆,剧院包间式的圆环型二层平台上也是。麻将桌之间舛杂低于光滑地板的鸳鸯火锅,或者,是火锅形的浴池。它们与麻将桌纠缠好象地图上斑斓的色彩。而护工则上下穿梭、忙个不停,她们都是些漂亮姑娘。

我们穿过这些,进入到一座曼荼罗平面结构的塔形学生宿舍,它由中间的旋梯而上,每一层都是一个遍布廊柱的圆环形的通路,靠塔边一侧便是呈月牙形各寑室门牌号。而在圆环的东南、西北等四角,是新古典装饰风格的社交大厅:可以看投屏电影、玩游戏、健身等。

我们来的时候是一拨人,通过考核,只留下一半,四人的寝室就变成了两人间。有个被刷掉的室友冲我忿忿,怀疑是我做了手脚。我理直气壮但结结巴巴,这让梦着和醒着的两个我都感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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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志,您是诗人吧?”

“嗯……我投过稿,现在,我帮他们拉广告。你看,这就是我拉到的。我想先和他们混熟了,再写诗。”

(《城市假面舞会》1986)

梦里来到台湾,正遇上一场盛筵。其时我正步出大厅,施施然地看到他们络绎不绝地,往我的方向走来。刘文正穿着粉色西装,驾驶一辆甲虫般靓丽的老爷车,缓缓开进大厅——他特立独行。周慧敏——则压根没有注意到我,而我还假装气定神闲,旁若无人。

外头是一个巨大的花园草坪,我走呀走,忽走到了一座墓龛,定晴一看是王羽的墓。几个须发灰白的老年人狮行鹰立于侧。我乃向着墓碑三鞠躬,完了,象是辩解似的自语道:“王羽还是要拜的”。这时我忽然想起这龛所依托的山,曾在一部王羽的影片里出现,彼时尚年轻的他,不过是昨夜之我的同伴。他站在松针横斜的山顶,朝我招手,我知道他的身后是另一片后花园,向未有人迹除了他,或我。我奋力的往上攀登,山几乎壁立,需要卯足了一口气,以双翼机第一次冲上蓝天的愚勇才可抵达。但我失败了,于是而我更好奇那座此刻已不见他的山岗,又如何如何。

这时,我看到脚边还有一处较矮的丘壑,有个社会小哥已站在上面,向我示意。我福至心灵,跟过去,来到了一节货运车厢的所在。它的尽头的光亮,是通入山顶的捷径。而我此时已失去了对山顶花园的好奇,反而对社会小哥暗示于我,我们将在山顶找到的一些所谓“东西”,更感兴趣。这“东西”更加具体、有趣、充满可能。小哥信誓旦旦,好象早已胜券在握,我也就深信不疑,直到两个台湾警察破厢而入,将我们拿下。

台湾警察盘问起我,我说,警察……呃,同志,我来自大陆,我是从S城来的,只是一分神,就来到了这。我原不知道为何在此。更对本地的地形、法律、习俗,一无所知,如有冒犯,尚希见谅。不过要是真犯了事,那——我就正好在台湾多呆几天。这,倒让警察无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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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贤《童年往事》观毕,我听到楼下有一些小孩的、来自电影里的声音。

92

散步时的我,其实身处拱廊之间,朝辉夕阴的城堡中;是有如踏着帝王般步履的城堡的真正拥有者——管道工。在我意识到城堡即为我的一分子时,骨节响动的音律有如管风琴协奏曲。

93

黑魂世界里的贴图,限于机能,存在这样那样的缺漏,它有如一个茧,不管包裹得多严实,总能透出光和风。于是我看到一棵树,悬于远方山巅的空中,而夕阳下的峡谷、树叶,横看成岭侧成空。这空,拥有着满的诚实。这诚实的虚构的世界,自不诚实尽管真实的世界的淤泥里而出,诞生如一朵心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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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克说,一个文本的历史就像一次漫长的爱抚。”

(安妮-卡森《红的自传》)

95

《幻象》(1972)中有一幕:男人女人和访客三人坐于沙发,一个睡着,一个构思着小说,一个说着醉话;一段无声,一段优美的内心独白,一段混浊的呢喃,咽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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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时有一天课下,我坐在课桌前闷头而趴,有人问,你哭了吗?我说没有。我只是在做一个实验,假想我抬起头,已是很多年以后。我只是有意识地埋下一颗记忆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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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二,减少回忆的比重,学会象一个失忆的人那样敏于观察,勤于记录每一天,因为转瞬之间,这些经验就不再彼此重叠。

实验三,不再去看身边人的脸,而是依靠余光感受他们的存在。同时,训练听觉的视觉,为可能陷入到一场无边的暗夜做准备。

实验X,拍下的照片,写下的文字,不刻意标注时间地点,而是满怀希望地等候着未来的我或人,看到时能否想起或创造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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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早年路边某京剧团,造型独特,占据一块地理,常年处在一种阳春白雪、支离风化的状态,好象,它清高到连它自己都不甚理睬自己的地步,而世人也网开一面,将它视为空气了。

转头一想,那时的省会城市的通衢两边,多的是低矮如礁石的建筑物,不,是珊瑚,是万年前的大海扬起的尘土,如今就这样懒洋洋地堆在那里,已经超越了回忆,成为寻常之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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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祖国的花朵》,我会注意北京城那些,经历过许多事情的老建筑,现在,影片进行中的现在,新的时代,新的孩子,乃至新的大人,经过它们,它们是如何在想的呢?即使它们不透露任何消息,可我仍在替它们想,我移情于这些古建筑了,我在替古人分忧?我只是试着,让自己别那么陈腐,试着,让自己变成一块砖——从它混浊的外表摘下——然后我看清楚我的底纹了,我的这些曾经是我,我也曾是它们的建筑的河床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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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年,我奔赴一所老房子,这是当地最老的房子之一(就我所知),我下了车,走过一片建筑工地,沿着被林荫和低矮房屋遮挡的小澞河岸行走,感受着瓦檐上残缺的旧时天空的消息,殊不知我是走在通往它的后方,啊后方,这美丽而遥远的词。

一个旧工厂的传达室里的人,是眼前一条长蛇道上唯一的看守。她简短的讯息,就如古代寓言一般透着预示。我还没看到它的样子,在行走中充实着对它的想象,好象赴一场夏日盛筵。黄昏之时我终于看到了,一座被光线镀金的佛塔般的它。在它身畔是一些简陋的平房,它们不在一个频道,彼此的眼睛都是空茫。我边移动边观察着它,象观察一尊古老爱情的造像,它的每一个线条都蕴含丰富,包括其下最易被忽略的野花。

我翻墙进入,绕着它转了几圈。我在这院落里感受着一座山谷的幽寂。我又退回到步入山谷的峪口,远远望着它。我就这么浸在我已不在其中的望中,这座远去的城市就这么被我一再挽留。而围绕于我们之间的故事,就这样在默许下,迁徙去它乡,散播故乡。

101

梦见手机和自行车彼此混淆了界限,我骑着手机,我冲自行车里喊,这,都没所谓。因为它们照例会丢失在梦里,而只要有一个丢了,就两者全丢。我总是处于双倍的远方。

梦见一辆黑色巨大的公交车,高高的甲板仅容站立,而无座椅,人们手抓吊环,保持着动物受困时紧锁的状态。齐柏林飞艇的小窗眼流过混沌的星彩。女人黑色编发下洁白的头皮交代着光。

102

断简残篇之美,美丽与恐惧并存。

美丽,因为陌生,恐惧,因为迷失。

当人变成口罩人,当脸变成留白的山水画,

只留下一双迷人眼瞳,美的维度再次嬗变。

小说家的脸透着无可奉告。

路人的脸想说故事却苦于无言。

103

空气中飘来一缕奇香,

一个滑板少年头顶圆光,

转角处遇见一栋好的建筑,

蓦然想起童年匆匆一瞥的书

发现它还在那家木质楼梯吱嘎响的旧书店

残损着——这都是爱情。

104

看着弟弟妹妹长大成人,是一件寂寞的事。

我有过这样的经验,尽管他们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可我确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纯真无邪的小小身体,忽一夜间变得满怀心事而沉默沉重。

“你变了”,这也是所有哥哥姐姐们常说的一句台词。

当我偶然打开他们的抽屉,无意间瞥见一点青春期的迹兆,而故作不知,自然地将这一秘密持守。

而青春也早晚会出走。

而青春之后的岁月,是一场巨大的存在于万物的沉默中的仪式。

105

记得有一堂课,一个不是语文老师的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天马行空的文字。我们一低头,就开始沙沙沙地动笔,在动笔中我享受这种沙沙声,我们是制造这种声音的某种从未被发现的物种,向着未曾到过的地方,穿花拂柳。

106

松尾芭蕉的西湖,一休宗纯的孤山4。还有,郑钧的拉萨,当他写《回到拉萨》时,根本没到过拉萨。这一点也不影响他们以另一种方式,呆在湖畔、布达拉宫脚下。来过的终将离去,而想象者,是一群到处扎根的人。

107

很难把陈圆圆故居和这栋21世纪某小区联系在一起,可它的名字“盆渎”,据说便是陈圆圆出生的小村名,它洇染出一个新鲜的古代,不禁又让人忽略了眼前的这些枝蔓。

走在山中,如果遇到一所普通的房子却铭刻着古代文豪的姓字,也不禁会整肃一下衣冠。盛夏的长髯挥洒于清风竹林。这姓字就有如巴黎铁塔下的中国砖,若有灵魂周转。

108

消失的事物占据了某个空间

记忆是那看门人

桃花源没有记忆,它不语

记忆本无所谓有无

周而复始,生者不该顾虑身后

活着才是永恒的诅咒

109

一个熟读《庄子》的人不该有路怒症,

他应该假装自己是虚舟乘着虚舟。

虚舟遭遇加塞,虚舟肇事逃逸,虚舟被

力拔山兮之人半夜扛走。他都不应有怒。

世上本没有怒。

110

那天中午听了五十多种鸟叫。

鸟的形象和声音像是两码事,这点和人类相似。

也许蛞蝓能唱出天使不配有的歌,

一如鲛人的泪水总是与它无关的珍珠。

鸟鸣先于上帝的第七天,加固上帝的第七天。

这轻盈而缤纷的肉声是最近而远的婵娟。

人类的每一天不过是同一人的同一天。

111

古运河畔手工艺活态馆,

古装的女人在古色的光下乱孱。

手艺和手艺人合璧无间,

她的存在仿佛我们才是一场错觉。

112

在其中一座木屋里,住着莱奥波德-帕茨-波马尔纳茨基,我的同学和我的博物学激情中的伙伴:一位十四岁的冷静的年长绅士,有着凸出的肚子。我对他收集的鸟类学珍本和标本鸟怀着无比敬畏。他是一个独子,其父母我认为显得老了些。他拥有自己的猎枪。与他去历险,与拜访另一个其面孔我仍记得但其名字我已经忘了的同学诺维茨基,在我记忆中依然是某种异常地充满神秘的事情,某种痛苦的黑暗,从这黑暗中我仅能回想起若干立即就消失的片断。……

——米沃什《维尔诺街道辞典》

113

我在床上读着一份当地晚报,她在身边睡着了。

这是,电影中常见的桥段。

显得有些俗套。

却也是,我绸缪已久的一个经典意象。

吗哪在帘外的旷野中飘舞。

114

小学音乐女老师外形像电影《庭院深深》里的宋佳,年龄大概不到三十,个子高高,走起路来若有所思。容貌和气质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多少带点冰冷、古怪、不合群。

她从顶楼的钢琴教室走下来,或是我们走上去,在黑暗的楼道。

说到底,音乐就是让人又爱又怕的东西呵。

初中音乐女老师披肩长发,身材娇小,貌美并不肤白,也正处在危险的、不到三十的年纪,总像是在校园内漂泊,让人不知如何安慰才好。

那时,我的个子已高过了她,那时,我有过两次与她单独相处的契机,却,无辞。

说到底,那时的我也正处在女性年龄,自身难保呵。

115

福建土楼有一种魅力,人出生并成长在一个圆环的内部是怎样的感觉?一个圆满的句子完成到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句号盛贮天空。

我每天醒来都要和周围一圈的邻居们、也是亲戚、同时抑或是战友们打招呼,栏杆拍遍。我将攥紧一火圈的温暖力量,一层层释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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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看历史课本,看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的古板、怪异的画像,大家都会发笑。看爱因斯坦也象一只猴子。那时我们还没有记忆,我们比年轻人更喜欢说脏话。而现在,更多的没有记忆但年轻的人的生命,建立在我们这些失去生命却拥有记忆的人之上,一如造化小儿欲与天公试比高。他们仍将如我们当年一样,不知道这些古板、怪异的背后又是多么有趣、又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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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蒙古矿上,到了发工资日,出纳的抽屉里就会有许多事先备好的信封,写着蒙古人的汉译名,我和他共用一个寝室,无意中翻开抽屉,当头便见“海洋黑日娃”数字,顿觉神爽。

又,我们素常遇到的女人就是在吃食堂时分,出现的乡野蒙古姑娘,她们有着被风晒黑的皮肤,和一双望向乌兰巴托的眼睛。她们是一群人也是一个人,闲时便轻唱“母亲之歌”。

118

苏布达,也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当它配上一副标准的乌兰巴托女人的白皙面孔时,便更符合它的本意:珍珠。

她,三十开外,戴着墨镜姗姗来迟于会议室,作为蒙方投资人派驻矿上的总经济师,颇令人感到意外,又莫名的兴奋。她走进员工宿舍那一长溜的甬道看大家,我忙把笔记本合上,和大家一样,跑出去看她,仿佛是在用她的目光看我。

苏布达总是在任何地方都发光,引起一阵阵风波。她自己则渐渐放下了矜持,英语夹杂肢体语言和我们愉快地交流,仿佛孩子,间或保留几分神秘高贵的本相。矿上的男人都在议论她,带着酸意说苏布达,谐音“X不到”。翻译在背后唠叨,说她把他当佣人使唤,还让倒洗脚水,说她购自东京的珠宝都是假的。

苏布达呆了两个月就回到乌兰巴托了,她的车将经过那些兀鹰伫立的蒙古公路上的电线杆,经过仍留有残雪的七月。我们的议论也总算平息。如此一来,那个管蒙俄巧克力小卖部兼炸药库的名叫胡兰的蒙古姑娘,应该会高兴了吧,现在,她又是这里最美的女人了,我如是想。

119

不是我选择记忆,是记忆找到我,它们有秩序地排着队经过,象月亮,等候放闸。

是内有琉璃之火的灯龛。

120

名著的初版本往往销量惨淡,那些最初的珍贵碎片,竟都落到了谁的手中?历朝历代的他们,就象一个神圣的地下王国世系,从不对所掌握的真理透露一点消息。

就算坐于此夜的我,一个如此卑微的人,也可能是隶属于这个地下王国,只是我并不了解。如同我仍旧不能了解为何有一种命令,要求我将它们,这些书,塞满书柜,阅读而又不确定是否算是正确打开了它们,或理解了它们与我同处于此一斗室的奥秘。

在无数个不起眼的节点上,我和书籍们一起趺坐,思考为什么。

121

我跌跌撞撞回到教室,班主任正在分派明天活动会场的任务,有负责提供油的,清凉油红花油蛤喇油,有负责提供水的,黑板上写了几行。有模拟授课的。正好还缺个“语文老师”,班主任通过她具有将全班的意志力转化并灌注进某张脸的目光,看向了我,我自然敬谢不敏。

“只要不结结巴巴就成,实在不行,管管两边的摊位总可以吧?”,班主任鼻子里哼一声。

既如此,我也再推脱不能了。

“不虚的”,我乃用本地俚语如是说,倒颇有些精神抖擞了。

忽然醒来,我,用几秒钟再次确认了方位,时间,和年轮,以及它所带来的基于“总进程”的部分痛楚。

122

马上九点半,我们即将出发,一个同事正变成惟一有过意第绪语经验的人,坐在那里纠正着每个人领到的外文名的发音。我排在第一位,焦虑的不是保持前方队型似的有节奏的哼唧,而是如何作好这一集体行动的“破题”,如一声半夜鸡叫,一颗暗夜烽火。我的舌头在嘴里翻滚着,测量着我的新名字的可能边界,它有点象Ludwig Josef Johann Wittgenstein。我们在一出频繁互动的游戏里临时扮演这类角色,以讨得必要的糖果或赞许。我和几个原本亲近的同事变得疏远,而又和疏远的亲近,这取决于我们随时变幻的身份、阵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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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师父》里有《蜀山剑侠传》的书影,电视剧《隐秘而伟大》提到了《青城十九侠》。我只想回民国三十八年,苏州天赐庄,看看还珠楼主,就一夜,看他是怎样口吐莲花脑子里的世界,而秘书在那里奋笔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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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与我共事的人都藏有一个完整的村庄,在那里,山河与人事的运作轨迹如同掌纹一般清晰,而富于弹性。可我是城里人,我的村庄乃是一条包裹在老城区襁褓中的小街,熟悉的只有太阳、老井和晾衣绳。

我的父亲是三兄妹中的老三,我的母亲是三姐妹中的老二,他们都有过插队的经历,象抽签一样远离了城市生涯,一个在浙西山环水绕的廿八都,一个在漠北与苏联对峙的塔尔根(52°13′14″,美其名曰一生一世),埋头土地工程。如果没有这场运动,他们十有八九依旧和他们的兄弟姐妹们一样,留在城里如同吃长期储蓄的利息。他们不太聪明或不太幸运,中断了这笔财富,又意外添加了一笔回忆,却无法将其分赠于我。

要想补回这重要的一课恐怕已来得太晚了,除非让我再出生一次。现在,我只能降低标准作为一个煎熬印象为意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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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时有个患心脏病的姑娘,心脏病令她普通的容貌增添了西子的光彩。她在操场奔跑可以慢一些,少跑一些。与她同桌是一件有福的事,我们都只能羡慕。她在午餐时一粒米上了鼻子,她不知道。可能只有我看到了,我装作没看到。

有时,母亲下班会顺路去拜访外公,于是我可能会吃到外公准备的上好佳虾条,可能会和母亲一起与他用餐,桌上坐着三个红漆的日本碗。我不则一声,用筷子往嘴里拨饭,拨着拨着就没有办法再呼吸了,饭和空气一起进入我的胃。我只能停下来,难为情地缓缓吁气。

大学时偶然发现手里有一张10元假钞,我很无措,终于在一个傍晚,去宿舍楼外找了一个卖烧饼附近农村的女人,把它趁着夜色偷偷花出去了。至今还记得,这是我一生中众多的小忏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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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捋着小猫头顶的毛,说:

“你这上古神兽沦落到今天,有什么想法?”

半夜,小猫用它的尾尖,轻拂我的足尖。

我告诉自己:“它依旧是一只神兽。”

它将一只神兽的感觉传递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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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事的话缓慢地抵达,在快进入我耳朵时,耗尽了。

于是那个人再次发力,还是没有抵达。

我的周围尽是如此的堆叠。

我被子弹时间所围绕着,尽管我比它们更渴望慢。

而我看在眼里,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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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同事的妻子住在同一间屋子里,这是单位新近搬迁到一栋庄园后,分配给我的一个偏远的角落,既是办公室,也是寝室。它除了阴气很重,风景满带英伦气息,也还凑合。同事的妻子常年在外,留下很多诡异的私人物品,我偶耳偷偷拆看其中之一,就象伤口引来了圣甲虫,涌出很多咒语。“这很邪典”,我吃一惊,便假装一切未曾发生似的,回到原处。我要保守其实从未见过面的室友的秘密,我开始怀疑同事也并不知晓他妻子的另一面。

至于单位的其它同事,自然也根据职务或能力的大小,分配到了不同面积和朝向的房间。就象吞云吐雾的光洞,我无数次经过,也仅仅瞟上一眼。我对别人的世界兴趣不大,何况它们总显得比我的世界更大,至少表面上如此。但当我有一次不得已踏入某个房间后,才知道它比我想象的大还要大得多,书架排列得象个图书馆,这还只是其中一个区域。我为此心情低落。

在单位搬迁以前,我好歹也有一个比目前的屋子多少来得阔气的独立办公室,尽管它位于走廊的尽头。但老板进来的时候,也会敲门。我也还有闲暇码字、读《易》经或看风景。而这一次的变动,预示了我的“官越做越小”,就象我房中那些晦涩的无人认领的行李般,贴着无形的“无用”标签,自生自灭。我也就好比那避水金睛兽,令故旧新人都纷纷避让,还懵然不觉。

某日,一场茶餐厅饭后闲谈,一位古道热肠的老员工忽然替我叫屈,煞有介事,我一边心领,一边怀疑他莫非在怂恿我挑事?于此同时,我自己早已将自己高高挂起,倒是言及了同事妻子的那桩悬案,这才得知:原来这位同事早已知晓他妻子的秘密,只是装作不知。根据我所描述的那一连串咒语,有位热衷通灵术的女性,兴致勃勃在笔记本上查考出了其原文,并加以唱念。而我的潜意识知道大事不妙,这咒语绝不可当众念出。我拔腿逃离了餐厅,仿佛下一秒它就会爆炸。

在逃跑的瞬间我隐约意识到,幽灵已经从咒语中产生了,它将缠绕我们每一个人,直到海角天涯。大朴已散,这个世界将堕入风中的深渊。天空将一块块地消失,谁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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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起风了,能听到雨足的声音,象一道道细细的鞭子。我在一个浅梦里,身处于一个篮球场般大小、约五米高的不明空间内。浅梦使我能意识到我在做梦。但我每次只能以探索周围,来作为开始。我看到空间的底端,我母亲和一个头缠绷带的人站在一起,抽读一排书架上的图书。这个空间的一部分来自于图书馆,我想。我习惯性的上去打招呼,说今天我休息,意思是,我是冒昧地来到了本不应该出现于此的梦中——虽然这个梦是从我这里生发的,也仅限于此。也即,它从来都没有中断过。我只给这个梦提供了我所拥有的视角而已。母亲的反应很冷淡,这在我的预期中,我知趣地退回,继续探索周围的空间,窗户一如既往是唯一的出口,我曾在别的浅梦里,尝试过一再地出走,而进入到一片黑暗中,又如穿过隧道一般,进入花明柳暗之境,那个地方显然没有预测到我的到来,房屋空虚,桌上的东西都历历在目。现在,我暂时没考虑离开,而是走向了另一堵墙,坐在一台街机前打起游戏来。屏幕偶尔会中断,闪出一张陌生的脸,而那也许就是我在梦里的脸。它出现时我的脸颊就如被风吸吮,干丝丝的。我又感觉到有人在趁机慢慢地逼近我,就好象我们在玩一个事先没有约定的木娃娃游戏。我逃离了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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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时初读老庄,颇醉心于一种匏瓜哲学,对他人无用,对自己有用。明了这一处世法则,我就卸下自身多余的部分、卸下那些与人有关的勾连之物,而简单的活着,无争,也无人与我争。从任何角度看我都是一团混沌。可也还是在感受,并缓慢生长。然后,它将逐水而谢去。

我缺乏与时俱进的敏感或天赋,在我的周围的事物会活得像在深海,变蓝、变慢。因之:前排女生说和我相处会疯掉,爸爸说我适合待在火星。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呆在一座他人以为是地球的火星上吧?当我拿着1.44MB 磁盘去打印店打文章,老板笑道,这东西早就淘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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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岸》和小说《日瓦戈医生》都给出了最优质的死法:重逢生命中的她之后,无憾而死,死于一场记忆的死灰复燃。而不仅是心脏病,飞机或川流不息的莫斯科大街。

女人和记忆在此合二为一,即是心乡。失心的比干所寻觅的崖岸。

132

高中时喜欢夜晚骑车出游,会骑到很远的地方。那时的精力兴许是过于旺盛了,就象某位诗人说的,暴走。也是为了逃避那不属于我的家庭之夜。只有到了外面,到了自行车上和越来越暗的公路上,我才能信马由疆。我仿佛可以就这样一直骑下去,直到天荒地老。歌声随着颠簸自带草原颤音。夜晚静得有如一朵莲花,星光沐浴着我,而我又在追赶着谁。我沿着古运河、沿着西溪,夜晚如飞行,轮胎没有摩擦力。那些白昼建筑此时亮着父辈时代的灯,在我眼中散发着无限魅力,从中随时都可能走出一张年轻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脸。我的脑子每一刻都在记录心事,回到家后,将其如梦境复盘。

二十年后我返回那具躯体,我已在另一座城市。屋外的夜晚是湿热而成熟的,我知道没有宝箱等着我去开启了,星光的能量急剧收缩,沉埋的古典尚待再次埋没。我也不再是永处在追逐赛道上的夜晚鬼魅。现在,我更象个实在之物了,一个和蔼、清俊又沧桑的吸血鬼,喷出一连串优雅且有毒的话。我骑上任一条路都不将呈现一片旷野或一片湖荡,到处都相连了,在神思尚待出龛前,旅途便无疾而终。在一个庞大的水网密布的平原上,山,逃走了。但前方依稀有象,滋养着亲如家人的朦胧话语,和启自90年代学生宿舍窗灯下的温柔线条。这份迟来的感伤如葎草摩娑玫瑰色的脚踝。我走进他们消失。

133

来上大学时,我带着《戈麦诗全编》和《蜀山剑侠传》,宿舍同学问我有什么可读的,我就拿出这本戈麦,同学躺在与我脚对脚的二层床板上,一手捧书,一手夹着香烟,悠悠地读了起来,正巧是这句:“神经的人,落魄的人,不食烟火的人”。他不清楚他是否听说过戈麦,但我很高兴能听到有人读他的诗,当着我的面。

134

每天都有人慕西湖而来,绕着她走上一圈或半圈。西湖不理睬游人,也不理睬她自己。她偏爱那最不显眼的地方,又不肯留在一处。只要人能感知到她的在或不在。

西湖的谧静,能记住那些忙人因忙而忘的事。一个人要耗掉多少个自己,才有望“侍弄一个花园”5?西湖坐于此花,是隶属于任何一个可能之人的史官。她忙而不忙。

135

夏行。

放在门入口的空纸箱无意中碰了一下,猫毛从中一片片飞了出来。

云无心以出岫。我怒赞。

136

早年读了《薄伽梵歌》,与心中一些朦胧想法相撞,建立了不再入轮回的信念。疏离着爱,原宥了恨。

这一生,只能一直飞翔。

137

我没有离开过位子,在自行车上没有离开,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没有离开,在夏天的凉席上没有离开,在梦中的风雨没有离开。我随时随地都在我所在的地方。这个位子。这颗腔。是什么造成了我以为我不在此时此地、而时时保持奔赴与归来的错觉和焦渴?

138

两个闪回与又一个闪回。

某年,随一位大姐走进一家超市卖场的管理处,它在一个巷子里的一栋老建筑中,上了藤蔓丛生的电梯,看见黑压压一片人,有如蜂箱。大姐走进去谈判。结束后,我们又一同钻进电梯下行,这时两个女孩也跟进来,她们顾盼神飞,一个笑着说:“王菲的鼻子太卡通了”。叮,她们走出电梯,永远。

西郊的家,那些隶属于早期岁月的夜晚,我坐在小板凳上打着液晶掌机里的俄罗斯方块,而电视屏幕上,随着砖块落下的声音,情节在发展,几乎是配合着砖块的下落与消除;窗外一只黑猫跃上小院杂物堆,顺便看了我一眼又闪开了;母亲半夜醒来披头散发打开床头柜的杯子,喝一口水再睡下。

某年,我在临安一个大卖场二楼见两个身高一米九几的女模特儿旁若无人牵手相逛。周围也没有人可资参照,于是显得我这一米八几、平素习惯了俯视的人颇为尴尬。我仿佛正在以新颖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这时,货架上泡面盒子上的周杰伦看着我,我忽然发觉他的眉眼很像那个崇拜他的某同学,若有所悟。

139

我象个小孩,爱问问题:

“你是不是喜欢我?” “是的,我喜欢你”

“你喜欢我什么呢?” “对自己有要求;

能耐得住寂寞;

最重要的是——

敢相信我好!”

“你会一直喜欢我么?” “这取决于你能否持续优秀”

……

我禁锢自己,免得发神经。

140

2014年日记摘抄:

今天下午出门游荡,沿着一年多以前,初到此地的那一天所走的一条路,走进同一片油菜花田。

那所深处的自然村还在。当然,不过是它的躯壳还在,些微的还有些人在最深处的房屋里度日,而其外沿的那一些,都已陷入人走茶凉、十室九空的超现实状态:洞穿的墙后是金灿的油菜花,花中间还有人在耕作。

老年的人居留在比他们更年老的梦里,处在历史随时被沙画表演者凌替的静默中。

另有一些人,坐在古代田园诗的一角残缺,悠闲钓鱼,太阳帽上是一颗古代的树,折叠椅下是古代的锦茵。

2022年补记:

这个自然村,大概在我写下日记之后的五年内,以一种德芙巧克力广告所描绘的丝滑感,被缓慢浸吞,终于只剩下一个活着的名词。而人,享有无法被分解的作为自然人的特权,他叹息一声,赶往下一站。

141

早年阳台和窗户没有栏笼,清清爽爽,太阳将头发照得蓬松透亮。

后来,城市在运筹帷幄中一再升起,而门窗,也陡然有了金属色的复眼。

我爸指着一个巨大鸽笼说,看那个老外,有钱,怕的要死。后来才知道是本郡人。

西部片常见到这种桥段:在鸟不拉屎的镇上,安装了铁笼的窗户,商量好似地齐刷刷关闭,顿时街上静悄悄,只待各路英豪火并而后快。

我们的城市很文明,却也提前布置好了诸如此类的现场。

142

我的回忆之蜜大概就是70年代,我的触不可及。再往前,我就管不着了。00后的回忆之蜜大概是90年代,他们会以一种神秘的口吻,讲述着《新白娘子传奇》开播的那个夜晚。再往后,大概会轮到《艾尔登法环》。

143

鲁迅休息法。

我假想是穿越不同的房间,这里放着一本夹了羽毛的小说,那里是一个音乐室,再往里是小型影剧院,还有的房间只是一个凉席,半扇窗。我在这里看书累了就换一个房间继续那里的我。

144

看电影《咒》的时候忽然想起:

80年代后期,刚搬来西郊,父母的床和我的床并置在后来的客厅位置,加上一些高耸家俱,以我的角度看来,有点象一个曲折的通道而非空间。晚上他们睡下,我背朝他们,眉头紧锁摆弄书桌上的玩具。窗帘关紧。西郊的夜晚象一个旧神,自身即其斗篷。它的谧静与阔大,与童年清澈的灵知接壤。我听到夜在敲门了,想唤醒父母可他们,已经和房间一起陷入催眠。我于是也赶紧熄灯,上床假装睏觉。

145

她在见到我的第一瞬间,维持了几秒钟的凝视,我想她在用意念打量我,看我是否如我所说的那样单纯。

她说我在想什么,她都知道,而我却无法猜透她。而我也乐得享受这份秘密的光照,尽情地舒展开去。

146

蒙古的五月雪令人赞叹。天地是暖的,雪下得颇有些象李白诗中的燕山了,自明净的星空中带着一股温柔的迷醉,把草原变回白色的母亲。

但我们却因为一些缘故,断了水。

我倒颇觉得开心了,好象一个野孩子一朝脱出文明的樊篱,又返回蒙昧的光荣岁月。我捧起大团的雪片入于脸盆里,澡雪精神。

雪用了许久才将自己融化。

如果说下雪是音乐的流淌,化雪则是它悠远的神韵。汤汤的化雪声,化时间为空间,化冬为春。

雪象凌晨窗外蹈足的豹子融化。

雪从屋檐上长长的冰棱融化,穿着蓝粗布工作装的老王头,用搪瓷碗接水,仪态庄重。

147

下班回家的路上,看到树丛中有很多游丝粘连的叶子,定在空中,又有一些吊死鬼(尺蠖),悬到很低的位子,欲说还休。耳边又蝉声阵阵。

想起小时夏天在姑妈家过夜,铺凉席,一眼瞥见一只南方蟑螂月球车般移动过来,我的目光立即偏向,如即将与迎面骑车者相撞时反应一样,蟑螂果然因为我不看它,也拐向了别处。

大抵那时人类和万物间的生息尚不构成一种冲突,彼此心照不宣,间错着色彩。

夜来了,月光从天窗照下来,人裹着一层水银躺在地板上。这是一堵睡眠之墙。如果有一个刺客闯入,需要跨过姑父、姑妈的梦,才能抵达我。

148

在乌兰巴托老百货大楼,我被一组姿态妖异的马背春宫图深深吸引,它不停地散射着一种libido似的脉冲波,有着坛城般的美丽、庄严、玄奥。

149

梦见父亲来看我,地点就是那种你在那里呆了很多年的地方,像是小镇又像个劳改农场。父亲看到我时把呢帽摘下来挂在手指上,如果离开多年是指的一瞬间,这一瞬间把他的头发弄白了。他的身形也显出浮肿来,好像裹着一层水袋或橄榄球队衣。我走上去,这时忽然意识到父亲像是我从背后感受到的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从镜中无法看到的模样:原来我的头发比他更白,白如雪。连后脖颈的毛也是。我隐约理解了父亲为何摘下帽子。或许,只是因了这场见面,使我们单独下雪,才染白了头发,进而落入到精神的层面。一个同事或农场的同伴,懵然见证了这一幕,随后走开继续他的劳作。父亲带着一丝歉意说这些年没过来看我,家里还有好些鸡鸭要喂养,抽不出身来。他的身体像盛在一个充满水的葫芦中,拖着它或被它摇曳着。他的鼻吸在雪后变得安静。我们边走边谈,醒。

关于此梦的分析:

小镇或劳改农场。不言而喻,它就是我一直呆着的这个小城,我在这呆了快十年了,一个人,尽量保持一动不动。从精神的层面上看,它就是个劳改农场,在这里我可以与环境,与我保持距离。外面的暴风吹进来,就变成了细雨,我只需要一点点雨丝就够了。父子见面。这一幕从外观上,忠实复刻了当年我来这里后的某个夏天,父亲也坐火车过来看我,在我的宿舍一周,他刚下火车又坐公交颠到这里,叫我,我从办公楼下来给他钥匙的那个瞬间。父亲带着行李箱,在太阳下眯着眼,身材依旧高大。拿到钥匙后他就一努嘴让我回去上班,他先去不远处的宿舍归置一下。手指,呢帽和白头的组合,差不多是这次梦中复刻的见面的核心,也是创举。我和父亲并不白头(尽管头发越来越少,可还是黑的,这点是现实),但在梦里,白头见白头确实有点戏剧性。父亲的白头以及他身形的浮肿,还好解释,这几年没见他,也许是正常的生物现象(一个人总会比老更老,而越老也会越不服老),而我的白头就显得用意晦涩了。也许是梦盗用了木心的那行诗:“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也许还有更多层次的隐喻。如是种种,会是一篇与梦,与见面,与梦中见面有关的论文,就此打住。 同事或农场同伴的在场,给我们见面赋予一种证见感,也即凡事都需有个在场证明,人证或物证,否则便失去了合法性。他恰好拿来顶这个缸,证明我和父亲的见面,并非出于我们各自的臆想。父亲的解释。这里我用笔较简,其实梦里他还说了一些话,大意是他自己身体也不好,没怎么出来,这是可以想象的到的,但未必是不来看我的理由。父亲带着葫芦行走,这个颇具庄子意味的意象是我在回想时,安上去的,似乎在说明,父亲的一生都如这个葫芦,没被用在合适的地方,晚年索性真的葫芦化了。也可能与前文所说的浮肿有关,大抵一个人越老,他的各部分的机能,线条,都会渐渐的松驰下来,偶然恢复原状,不过是自身昔日最明媚时刻的那个残像,离无时不在的它,越来越渺茫了。

150

周六下午是个树洞,适合忘记自己是谁,在哪个朝代,泡一杯咖啡,点上爵士乐,画一座庙宇中几块青苔砖。

周六夜晚是座山峰,愈深愈高,人趺坐为一团火焰,峰尖便是焰尖。

151

某君,外人眼里无疑是个天才型人物:年轻貌美,学识渊博,清心寡欲。其实他已经活了几千岁,尝旅寓于四大文明古国,汲取了当世所能的最宝贵思想,见证并逃离过无数场天地翻覆,有几次还险些被识破行藏。他的姿态永久保鲜。他每转一劫,便跳出一层躯壳,将其收纳于隐秘之处。它们在不断的冲积中,在各不相属的地表之下,逐渐脱胎为颜色好看、自内放光的水晶球,遥相呼应。

152

小学女生发育早,身量高,力气大,又有个性。我一个女同桌长相甜美,短发,拿手绝技是把我拦腰一抱,好象《我爱我家》和平女士抱计春生,四肢凌空,亏我那时还比她高。那是二年级,班上已有50多个同学了,包括留级生,插班生,以及后排黑板报底下两个师范学校的旁听生,一男一女,标准八十年代青年,每次下课都显得热闹无比。女青年拿起我们看的《圣斗士星矢》,画了一个纱织脸,笔触细如丝。眼保健操时,男青年巡过来,弯腰问我们在干啥,女同桌笑说:“我们在玩脚底大战”,殆桌上做眼操,桌下四只脚乱打。

153

梦见三毛周游世界回家,我是她领养的孩子。她的家不大,有荷西照料,所有东西都摆放得如砖合缝,多了一个我,便显得有些局促了。三毛回到家,揭开井盖似的菜罩,寻她素常爱吃的糖吞蛋,发现没有,扭头诘问荷西,好象她出去回来,不过半晌的事。

154

“我们前往云南西部的傣族地区参加一个笔会。我刚大学毕业,一禾已经在《十月》当着编辑,被派到云南来组稿。我们下了车,前往一个山洞探险,那是我这一生最惊险的经历之一。这个山洞刚刚开发,我们被请去为那些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命名。走完施工已经完成的一段,大部分人就退回去了。向导建议,继续朝原始的部分走,那边有一个出口。有四五个人同意了,我骆一禾都在其中。于是我们进入了一片漆黑,攀过一段绝壁,立脚处仅够脚尖,下到一处巨穴里,向导丢失了手电筒,摸不到那个出口。我们坐在看不见彼此面目的黑暗里,为了证实自己依然存在,时时要用手去摸摸同伴,我不知道一禾在哪里,他像死了一样沉默。后来向导终于找到了丢失的手电筒,摸着了那个洞口,我们从鸡肠子般的岩石管子里挪出去,必须相当苗条。那时候我们都瘦得厉害,世界普遍地营养不良。终于重见光明。我记得一禾站在阳光下,周身苍白。”

——于坚《世界的血——怀骆一禾并谈论他》

“我们从没见昌耀开怀大笑过。新疆作家周涛写过一篇文章,形容昌耀的笑是羞涩的,这个表述非常准确。昌耀有笑的时候,但都很克制。他在作品里写了大量的笑,但这些笑多半是拟人化的,让大自然的冰在笑、河流在笑,唯独人的笑,他写得不多。”马钧记得,仅有一次,在昌耀女友家中,他亲历了诗人的灿烂笑颜。‘有次和作家风马由昌耀带到修篁家去。修篁女士打发昌耀去买点零食招待我们。聊天时,我无意瞥见窗外拎着零食走在路上的昌耀。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一个男人轻快的脚步,因为这趟甜蜜荣耀的差事,他浑身洋溢着愉快,就像布列松那张照片《男孩》,脸上泛漾着满足、得意与自豪。’”

——李乃清《诗人昌耀:怀着对美与善的盟誓》

155

“这些工厂空缺的地面现在停满了车辆。汽车太多了,对于我来说,他们是奇怪的、永远也数不完的,没有意义的。不远处,一个高耸的仓库现在成了某个影视基地摄影棚。但照门前的文字所说,又同时是某家医院的专用停车点。

旧工厂里走着的我,其实是在重拾我曾在其中经验过的那一生的片断。我知道我被这熟悉的环境感染了,以至于听到了不存在的交叉于高空中的革命年代的喇叭。各个地方的天空都各有其音色,有的地方永远都处在同一个时间,譬如:某个愁云惨淡的下午。这里属于黎明,从喇叭的声音里,或者说,从声音的空间,我的耳朵看到了那些我没有读出来的。

走出这条今日阳光仿佛格外赏赐的巷子。我对于隐藏在新的外表下的某些已磨得发光的石头感到惊心动魄。它们存在得太久已至于无法被人看见了。穿堂风很象来自某个邪恶的天空深处一样朝我吹来。在这里,人会想到他必然放弃的那类念头。”(某年笔记)

156

张小泉剪刀厂那时还在城北,运河畔,离我家不远,我们高中曾组织参观过。

厂区里一股八十年代的绿意,掩映其间橘色调的数栋老楼,处处是幽径,好象平日也无人光顾似的。顺着一栋楼的楼梯转角,不断地转弯,有点象是从底舱登上一艘船的甲板。阳光诱惑着双眼,也安放工作间工人的满足般的沉默。

后来,随着平地一声雷,所有厂区都撤离城市,张小泉剪刀厂也未能幸免,远远望去,大门内惟馀树群若干,记忆着这一段浸润于隐秘的时光。

157

《猫和老鼠》我们小时都爱看,其中有一对狗父子德鲁比和德鲁巴的,就有点不太喜欢了,大概是它们不象猫与鼠,整天满屋子乱窜,逗人发笑,那种热闹幽默。人家玩的是冷的,且说着说着,就把自己给逗乐了。更显得阴冷无比。

158

纸质地图还有用的那些年,我曾盯着那上面的一些词和它给出的范围和颜色,出神。一个词就是一个中心故事。如“郁宅”,象个有点忧郁的故事,词语的长发和指甲飘飘。又如“富春江”,这个流经历代诗文的词,在我首先是一个山野之魅,没有沾染上一丝俗尘。要走进一个词内部的荒野,从中打量它,和要走近一个人同样困难。它的外表只是迷雾,它的用,更是一层伪装。

159

有一种生理年龄,一种技艺年龄,也有一种戒断年龄。

戒,露出断枝后的天空。

闭关的人,勘破一重重的肉身后叩响戒的泉涌。

160

那年秋杪,忙里偷闲,我和几个外地同事,骑车去逛净慈寺。

净寺的面积并不大,它面朝明圣湖也即西湖的结构象是一层层的舞台,中外游人涌入其间,瞬间就被它给吸收了。

它的山门是如帝江一般的颜色和表情,人们经过那块上刻数种文字的古老匾额,他们的感觉俯了下来,与地面齐平,与这块匾一同竖立在天地间。

我邀同事进入,吃顿斋饭,他们表示谦让,更多的是一种初来乍到者的谨慎,于是我就和他们一起去看寺外的放生池,原灭火池。

许多人,自我记事就已经在那里围观了,这一曲调终年不散。

池里的乌龟、鱼、鸭子往来,蜻蜓不时落在乌龟鼻孔上。

乌龟们迟缓、费力而执著地攀上池心岛,太阳从云层里睁开眼,慈悲地照拂着它们,却将这一幸福时刻的见证留予我们。

161

我们把巷子拆掉,露出人

我们把方言拆掉,露出人嘴中的鸟

小时候,满城尽是飙脏话的小孩,课下说,课上也说,男孩说,女孩也说。会的词越多,能唬住那不会的人,也显得见多识广。但会不代表懂,如非要刨根揪底,问各自的爸妈,反招来一顿臭骂。这里指的脏话显然是方言范畴内的。

从语言的清淡度上来说,杭州话在吴侬软语中,还是颇重口的,其脏话体系异常发达,有点象各种口径的枪炮,听风就是雨。就和那时举国上下的随地吐痰一样,隔得远远,也能十分精准地吐进马路牙子边的阴沟里。想来,这也是文明的进步,能骂就不打。骂的凶,也算是给方言长脸。这些脏话随飞沫而繁衍,一如古城的阴晦随时日而磨出光润来了。

方言还具有一种解构能力,比如通往红色会议厅的粗大木质扶手,就成了方言眼中的滑滑梯。

当小孩子渐渐长大,明白了脏话的含义时,“洋鬼子假斯文”的他们就不说了,他们内心的暴力选择了其它的抒情方式,比如我所写的这些文字。而我,自从离开故乡到了异地,便一年四季都不说方言了,只对猫说。当我不回乡过年时,我会翻读一本与南方有关的书,用家乡话朗读上一段,美其名曰“方言过年”。

忽想起某年回乡,于火车站忽闻一声经典杭骂(略),那一声爽脆淋淳,来自一个向前方行走的中年男子的背影,更启自比童年还要遥远而蛮荒的岁月之高贵。

162

小时候看电影的地方,有一处叫新华剧院,靠近西湖一处路角,一如新华书店,全国都有,但风格略有差异。它的入口几与地面持平,只有两级三台阶,很小而低调,里面却开阔无比,人们钻过那些彩色电影海报和剧照,脚不点地,如鱼入海。至迟到《秋菊打官司》那年,我仍在那里张望过,伴随着满地的烟头。

有一天傍晚,英国留学归来的表哥招呼我去看电影,我们打车去他,也是我记忆中这家电影院,叩门时,从门缝里钻出来半张侍者的脸,怀疑地望着我们。原来它已恍然间变成了一家酒吧,或夜总会,此时还黑着。表哥呆了一晌,我想我也是。我们就象两个烂柯人身处于时间乱流,茫无着落,心情随之摇曳。

163

“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

说得好象世界是那想提出分手,慢了一拍的人。

“余婴沈痼疾,窜身清漳滨”

生病的蝉蜕术,人由仕入隐,入于一小龙。

164

多年前还需要有意控制情绪的时候,念的是六字真言:断念。淡白。堪能。

可以瞬间就把意念切断。多年后已经把六字真言也给切断了。

“……怀远到门头,皇匾悬淡素。一入招提寺,便是天宝人。……”(西川《奈良拜谒唐招提寺》)

夏天女生都穿着无袖的衣服,有时能透过袖口看到她们平平的胸部,不过我对此没有兴趣。我更喜欢玩女生的胳肢窝。有的女生会作色,有的女生则淡淡的,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我说话的声音很淡,画画的颜色很淡,烧的菜味道很淡。

读完一部长篇,有一种身轻如燕之感,说话也不想说,说出来的都是淡淡的云烟。很享受这种阅读完毕后的贤者时间。

165

上周六早晨居然梦遗了,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床上,象沐浴着青春之泉。

我眷恋这一刻,不想起身。

虽然离上一次应该不算太遥远,可这种事,心下也不会刻意去想,复盘一下前夜,大概是受了寺山修司变态电影的影响,被那种张牙舞爪的青春梦魇给附体了。要是换了铃木老贼,应该会做一场更高级的美梦吧?

由梦遗又想起高中同学某笑言,运动会短跑比赛原本踌躇满志,想拿第一,没成想做了场春梦,瞬间疲软……梦遗只要不是发生在这类重要时点,还是十分值得人期待的,它是青春赐予每个人的诗意。

我会挑选一个清朗的下午,关起窗帘和门,做到绝对安静,双眼蒙上一层丝巾,象完成一场祭礼般躺进被窝。我的脑子里不再想象着深海巨兽、游戏闯关,而滋养一出灵与肉若即若离的清明梦。

幸好,那是一个信息仍显闭塞的时代,我的幻想之旅足够悠长、疲惫而瑰丽,容许我慢慢地将它记录在我梦中嬗变的书房。

重复醒来的那个我走进永恒静止的光波。

166

我总在念叨着小城是个时间冰箱。

家,公司,两点一线过了十年。回家的路很短,可一瞬眼的功夫,天就黑了。想想也真奇怪。在大城市哪怕忍受拥挤,也不会如此轻松地失去时间感:信息高地。这是我学到的另一个词。

在经历了诸多场旅行之后,我开启了一场以不变应万变的旅行方式。我让自己从很多场梦里渐次醒来,投入到不同种类的工作中;我在诸种角色之间无缝衔接,它们彼此咬合一如齿轮运转。

我自嘲猫在,不远行。书在,哪里都是方向。

我假装这个世界已然沦陷,而我所呆的地方,也并非最后的天堂。

167

数据由昨日之清晰变为前日之朦胧。

记忆的虚影在螺旋式的运动中呈出一株树的姿态。

168

年少时沿着苏堤独游西湖,寻到一处幽僻的所在,蓦然遇见马一浮纪念馆,也是他晚年读书隐居的地方,名曰蒋庄。出门便能独对一方荡漾的湖水,坐在湖边望着荷叶,远远地能看到南山路渐变为虎跑路那一条虚线。它就如其所在的花港观鱼的尽头,一个涌光之口,游客极少且将自动放慢脚步,变成一种静态电影式存在。想来是因为马一浮的灵魂,在他逝世后数十年,依旧留在这里,结成文章、气象或曰结界,这红色的古式建筑的窗牖、旋梯、二层复道,任何一个角落,都仿佛即刻会走出一个童颜白髦的老仙人,笑呵呵吃着冰棍6。我感受到这一点,喜兼且惧,喜的是这一少年奇缘,惧的是我恐无力兜揽这一份烂漫的回忆。

169

我不喜欢照片加一层滤镜,而照片本来就是滤镜

人的眼睛也是滤镜

肉眼所见是为了将来的心眼所游留下线索

你知道,所有的看见,都不等同于收藏

只有记忆的竹林生长,只有阳光在这竹林中最安静

只有在这阳光与竹林中窸窣的身影,约等于赞美

170

有人问狄龙,你为什么总是那么严肃,他说,不严肃就会显得轻浮。

虽然但是,人偶尔轻浮一点也是一种美。

譬如那“江户浪荡儿”,又如“西城区第一侃爷”(诗人多多)。

再如那“醉中往往爱逃禅”。

171

故乡,他是谁?带着鸭舌帽的老者面露浅笑坐于老街旧灯下,看着人来车往。八点了,他为什么不回屋?我的疑惑里有一丝赞赏。我回到临时住处,乘坐电梯而上,在城市东部隆起的新楼盘内,盖着军毯打着地铺。这间空白的卧室尤如雪洞一般。

我起床后,透过玻璃墙,看到了城市黑色的帽檐。每一种黑色都来之不易,它指派,守护,也降灾,也宽恕。家族世世代代,几经断续的火苗擦干眼泪继续收割金色的记忆。到处是清泉流石,含芳吐华。方言的生旦们从我的耳畔不断地飘过。

172

“确切地说,我是2001年9月出生的,今年15岁”

灵隐寺最深处,陪伴一位老者步下华严殿的小姑娘

如是说。

173

书店即飞地。它们如此不同,又彼此支撑,似乎它们各牧放着一片精神视域,将这一小块城市的幽邃组合。

我怀念着在放学后,在这些书店里走走看看的我的青春,怀念那些我读过已不再想起的文字和只能抚摸却无法听到,恐怕也无从追索的音乐磁带(它们摆在一家书店进门的位置),怀念与它呈直角的第二家书店阴森的色调、古旧的味道及那个戴老花镜的店主,怀念与它呈对角的第三家书店,所有书籍横站在中间,留一个回字形走廊并且四周的墙上挂着杂志,及一台播放《神雕侠侣》的晚间电视,也怀念五十步开外的那家新华书店,那个口无遮拦喜欢议论时政又口齿不清的老店员(那时没有手机不会有人举报),我在那儿买了古琴磁带试听时,整个书店升了起来。

书店陷落,它们彼此互望而永不相犯的那一疆界,那一道道的光之门也不再。

新的书店立起来了,爵士乐,咖啡台,留言板,亲子室……新的我尝试和它们建立新的对接,我希望它们能活得久长,尽管我的旧心脏空自留在老地方。

174

凌晨,刚整理完文字打算再躺一会,一只蝙蝠又飞进我的房间。这是我在这屋子六年里遇到的第三只啦。摸着它柔软的肚皮,吹了一口仙气,朝窗外一扔,它又飞走啦。

早上,我望见落地窗东北角有个小洞,确信有蝙蝠在睡觉。因为凌晨时,我曾偶然听到墙里有吱吱声,这声音象是来自复数的它。那么今后,我的家将改名为蝙蝠之家啦。

而我的卧室,是它庞大的门房。

175

求全反辱。

十分的意思要用七分的力说。

越精致越脆弱。

谁隐得好,谁活得好。

……明了这层盈亏之道,我恰好四十岁。

176

我的备忘录里有一则小贴士:报纸承包一天的期待。

意思差不多尽了,如果再写,就属于抒情部分:

那是一个电视机到晚上会说再见,老年人不跳广场舞而是打太极舞剑,上班时手指捏着保健球而不是鼠标的年代。那时候的人工资不高,消费不高,上班不忙,下班也不忙,晚报是一天中盈亏有度的期待。绿色邮递员象马术者,金鸡独立在绿色邮政自行车脚蹬上,乃以一个优雅的半圆弧径,从一个单元门口轻点到另一个。一个人出门去旅游,Ta的绿色小铁柜就会随时日而变得饱涨,不得不托亲朋好友代为收取,哪怕其中文字已然褪色。报纸搁在膝头,字就跑到腿上来了,带着一股不算难闻的油墨味,“后梦又赶走了前梦”7

177

同事在上下甩动玻璃杯,我警觉道,是不是抹茶?遂要了一勺,再兑上1:1的白开水。味道比它多了一层苦甜之境。适合我这味觉渐退的中年。

178

“日本在二战中遭受挫败的转折时,士兵铃木清顺随部队从菲律宾转移到台湾,途中,运输艇被美军飞机击中,他被甩脱到大海里。当他漂在海上,远远看着甲板上如蝼蚁般垂死挣扎的士兵们,竟笑起来。”(《看电影·午夜场》2010年4月号)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操场拔河比赛,我班与同年级邻班较劲,结果输了。同学们都愤愤不平,班长一拳打在树干上,我却不觉笑了起来。大家冲我怒目相向,说我不热爱班级集体荣誉,我竟无从反驳。

放学后,我没精打彩地骑着自行车回家,不期然从身后遇到了班主任宋老师。他从变色镜后面边骑车边问我:“下午的拔河比赛你为什么要笑呢?”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宋老师也就不再说什么。

如今回味此事,我想,或许是因为我当时竟偶然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纰漏,自然流露,却终未能读懂我的这一霎那,究竟是否为一例破天荒的孤证;抑或,谁又恰与我处于同样的频段,能纡解我的困惑?

179

音乐到了没有办法拆解的时候,就成为一个元音。

音乐繁复到了一定程度,便趋于鸾凤和鸣,大音希声。

如是,一首长诗也将成为一个词的分枝散叶。

一个词悬挂于山巅,又滞留在一首长诗的岸边。

180

记忆是一个朝向四面八方的过程

生命在前进,记忆在后退

记忆可以代替人再次往前走

每个人的记忆都同而不同的

无形的它无法被描述

记忆也不是一个消耗品

181

梦见夏季,城市边缘落着雪花,雪花的尽头是一团黑暗,天空上布满铁一样的血眼。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BUG,也许世界是假的。我想告诉人们,可他们正准备狂欢倒计时。

182

① 梦中诗,是意识潜泳时的水迹:

“风,有许多雪地/雨,开花成玫瑰”

“假如你能面对另一片海,/就有面对另一个人的忧伤”

② 诗人当外如老牛,内如灵猴。诗人当视苦为乐,一生平淡。

诗须活泼如我之子,斯为上乘。

③ 诗之道,或在于语言之妙,人因语言而成其大者,语言即存在,我思故我在。思在,人在,记忆在,物在。埃及古谚称凡能命名之物皆存在也。爱默生尝言世界如我家,众人皆我门客也。

④ 陶渊明一直在修改他的寿坟,他的诗文集,直到酒罄。然后他乘坐一部藏于柏树的私人电梯,潜入地底,缓慢地聆听他所曾写下的“清吹与鸣弹”。

⑤ 厕所里传来普拉斯的朗诵声;地下停车库一头鲸出没。没错,那都是我的恶作剧。

⑥ 诗是蓝纹芝士,越馊越好吃。

⑦ “朴质(Squareness)并非良质(Quality)之阙如,而是古典的良质。嬉皮亦非良质的表象,而是浪漫的良质。”(《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

⑧ 梦见一位短篇小说家归西时留下了一栋房子和一处开在闹市区的餐厅。他的朋友含泪清点房中贴条注明用法的食材,感念他的温文、热爱生活,觉得这就是一首诗散溢的组成。

梦见于一所一九八四年的大剧院看一部法国人在中国取景拍摄的电影,十字街头有蓝布衣裤解放鞋的人群在拔河,一辆军用吉普如马门溪龙双腿站立,诗人骆一禾长发飘飘带点混血味。

梦见和北岛、西川还有雷平阳一起逛北京,到了一个象是公园的地方,看见人群倾泻而入“登月火箭”8,我嚷道:“这也太他妈80年代了吧!”,众人都笑了。

⑨ 重读八十年代的诗歌,发现它们都化为了歌声。我们时刻都在清嗓子。我们离说人话越来越近了,但最后它们还是化为了歌声。化为蜀碧。

⑩ 八十年代的诗人是一个漂流瓶,满载着诗歌,有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诗,流通品也,而寺庙道院里也会有一个流通品或曰中转站的地方。

诗也就提升到了教的地位。诗教,是在诗人与诗人之间焕醒的古代。

183

几年前,我还把钥匙挂在裤子皮带环扣,没意识到这是一种老派。

当我下班后经过垃圾分类点,步子往前而脑袋往后看,想要发现那只老花猫时,我意识到那一瞥的轻快里,有父亲的静电在闪耀。至少在那么一刻,我仍是他,或者他仍是我。

人生第四十个秋天啦,寒冷有点早,明天要换一件保暖内衣了。每天,都会冒出许多自称到了三十岁的小鬼。三十岁哪,对于一个男人或女人来说,甚至还没成熟的季候。

父亲的四十岁正好是1989年。我也正处在我的1989年。而那时七岁的我,正从四十岁的我的此刻,回眸他并不能理解的属于他的1989年。

经过他人的友好的咪眼微笑,我意识到是该从裤子上卸除掉钥匙了。我把钥匙放在左手裤袋里,又是好些年。我以左手掏钥匙,左手开门,然后左半个身子探入黑暗的房间,同时拿手提包将猫咪微微一拦,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为此我不得不改变习惯,把钥匙放在了右裤袋。这导致我每天回家,多费了半分钟时间。因为我的左半边身子习惯性地探入门里,而右手还在往外拔钥匙。

我回到家,同时回到我纸上的城堡。我得追一追三十年前懵懂看完的剧。三十年后,这些老剧也到了产仔的时候。至于我,迷信于呆在我所缔造的城堡的一间屋子里,从此便一了百了的那个传说,也必须得面对三十年一世的循环中,那个必要的崩裂。

我的文本分家了,而我老无所依。或者,我幸福地哀郢,越来越远地眺望着我那分崩但并不离析的故国、故城。一轮从未有过的圆月,才是我交卷后的满分。

184

面对当下我很脆弱,而拿起外交辞令。

面对过往,我知耻而后勇。

记忆已变成全集中凹陷的部分,今天

这层薄薄的大海始终呛着我的咽喉

我耻于抓住一个人或一截木头。

185

北京的表妹学完英语又学日语,她永处在比我小七岁的年龄,她睡觉开着灯,日语和灯光使她的皮肤苍白,一如学徒期的中岛美雪。早晨我准备去做地铁上班,她遇见我怯怯地叫一声哥哥,两个字单独发音。几年后她养起了仓鼠,学起了竖琴。

186

小学时有个很有意思的现象。

班长一般从两条杠的中队长中诞生,而不是三条杠,这其中或许含有一种深意。他们的整体素质和意识都比较优秀,学习成绩好,上课坐姿端正,放学最晚回家,受到学生和老师的一致青睐。也是作文课上最容易被描写的对象。

大队长则身着背带裤,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平日嘻嘻哈哈,乍一看和普通学生也没什么两样,除非遇到关键时刻。能选上多少有一些家庭背景因素的影响,如我们班的大队长就是军区高干子弟。大队长的任期很长,或者说位置很稳固。

至于小队长,平时做一些具体工作,一到了换届投票画正字,就忐忑不安。

187

吴淞口岸,国际邮轮码头在夜晚的海洋上做梦,远看如槎。

远方有一道星环般的薄光,又如芙苓饼状巨型宇宙飞船的船缝。

灯塔和有关它的电影情节还在建筑中。海岸爬满巨大卵石,刻着“禁止进入”。

不远处,每隔一条街衢一片住所就是一个军事管理区,豆荚般的军营里传来黄昏操练的歌号,黄昏灯下的街影充满抒情气息,有欠一个扶醉而归者。

营房外围的一溜窗沿秘密地透着光,青春的剪影从内部、从高处流下来,与邮轮蹄笛互为经纬。

矿坑上的湿地公园,成了背景漆黑的猫咪剧场,空椅白如流星。

188

每天上班最后一个坎是穿过一片小树林空档,抄近路。空档半人高的上方有一个蛛网,网上还粘着一只斑蛾。我走过发现后就低下头钻过。下班时,这个蛛网已经没了。但是第二天一早,我再去时,蛛网又回来了。蜘蛛每一天,都在修复、或者说重启这个被萌新破坏的世界,不论它有多小,不论这个世界有多大。我用手机拍下这美丽蛛网,它却从照片中羞涩地隐藏。

189

在蒙古草原上散步,有时遇到牛粪有时遇到葱,有时遇到带紫色斑纹的大鸟蛋有时遇到迁徙蒙古包遗下的“铅笔头”。

190

玩《巫师3》时,我通常不会把自己代入到杰洛特,和凯拉山洞蜜月,和翠丝灯塔谈心,乃至无比漫长的寻女流程,都令我不置可否。惟有在弗雷雅神的花园,当白狼独自深入探索,留下叶奈法不耐等候时的那个白昼,是如此真实而同步地流动在我的夜晚、我的血液。

191

某日去附近一处广场打咖啡,路遇一中年保安,身量中等,体态普通,架着一副变色镜,头发略长而中分,表情是那种偷着在读诗又藏不住、想笑又不知如何笑起的表情。某日看苏联影片《Y行动和舒立克的其它冒险》,片中主角一头金发和眼镜片下,同样难掩着这样一份复杂的表情。这都让我想起了诗人昌耀,想起了昌耀在《一个中国诗人在俄罗斯》所指的“斯拉夫人种面孔下深掩着的东方人的忧郁”。而按辛波斯卡在一首诗里的趣话,这种无处不在的关于人的既视感,恐怕是造物主“偷懒”的结果。

192

时间继续流淌

记忆们的白竹林越来越茂密,越来越白

记忆的水滴也从大海弹回到

与之相接触时的最初

那一越来越尖、又渐趋于扁的圆全

在内祈祷,摁出枯润的光

193

绿汗

初中一节体育课上,我们几个男生排成一排,我身穿一件绿色衬衫,被汗水浸过后掉色了,刚好掉在汗上,而这汗又不巧被我甩到了脖子上,有好事者发现后怪叫一声,说你的汗怎么是绿色的,怕不是外星人?于是引来其它同学议论纷纷,这一刻的荒诞几令我气恼中偷乐于自己果真是外星人。

廊桥

关于这个词最早的记忆拼图自然来自于那部90年代夏天的电影《廊桥遗梦》,我几乎是同一时间从家中的衣斗里翻出一本杂志,便有一张我不明所以的电影剧照:某男人拿着相机拍摄某女人。这并无廊桥的廊桥就这样留在了脑海里,直到十多年后,我才真正进入到这张照片,进入廊桥这个美丽词语的撇捺。

194

去年开杂货铺兼小食堂的妹子又回到原址成了一家奶茶店的服务员,和她的弟弟一起。我散步时点了一杯锡兰珍珠奶茶,就又散步去了,回来正好拿走。新辟了一个散步领域:花房。花房同时也是一个办公室,内中傍着一辆自行车,位于深处的办公桌上有一些花木手册和清单,以及一本《厚黑学》。饭后也是午后,我和她单独散步。她和平时一样走得很快,这使我每和她说一段话,就要疾走两步,尽管,她戏称我的一步等于她的两步。她嫣然一笑,雨就下了起来。她骑上自行车,挥挥手,留下我独自走在艳阳天。 天井里草坪一角有两只丑萌的小野猫,它们在睡觉。我又走到附近的小湖边,坐下晒太阳。草坪、太阳与我,形成一个闭环。我随便捡起一截枯枝,揉来揉去,直到揉成一截香烟。我就这么抽着烟望着湖底的荷花。散步,通向各个已开辟的区域,从各个方向兜头浇下薄荷香味的瀑水,浇入我的顶门。散步归来我又换了一个我登场。

195

我想象中的布达拉宫与实际有些出入:

它并没有上千年那么悠久,也经历了反复的增删,形成红与白的契合。

它的形态象一艘航行于时间的方舟,如果不是诺亚方舟的话,而其内部的空间都很小,小得足以用来冥想和潜望。

僧人不允许象窗外的人间世那样载歌载舞,但可以出去走走,肉身离开了而灵体不然,灵体歌舞而这具肉身依旧封印。

布达拉宫也象一抹凝固在晨昏的光暗,而等级逐渐增高的僧侣或曰喇嘛簇拥于一个总是于二十岁左右暴亡的少年,他坐于一团最热也最冷的火焰的深处温习自己。

196

那时西溪湿地还远没有变成公园,它只是我所熟悉的那个西郊,是由无数的水塘,与黄土路、小树丛(偶常见人在那里谈恋爱)形成的一种不规则网状图。

白天我们都爱去那里玩,逛竹坟、打水漂、放风筝、挖土参,捡矿石、捉青蛇、升先人遗弃的农舍土灶煮面吃,夜间则听取蛙声与头顶星星一片。而昼夜之交的黄昏是一种单纯的象界,我们走在燕子低飞疾行的速度里,在快要撞个满怀时彼此交错而过,黄土路上的小水坑里的蝌蚪不知为何要相濡以沫,第二天日当午时,它们必然就干死了。

黄昏风中我们坐着,远远地衬着视野所在的家园,那些迁居于此有如拓荒营寨的五层楼栋,衬着蓝天,窗子里有尚待折叠和飞出的千纸鹤,满怀矛盾地期待着厨房里那些忙碌又美丽的母亲们,以心灵传来回家的呼喊。

197

鱼肉,苏东坡,佛经是我的软肋。

满世界都是我还没写下的文字。

被这种认识裹挟着,横渡

风平浪静的每一天。

198

小时看过一部外国片,只有一幕还记得,有一人被困在地下室里,窗户正好位于地面的高度,外面不断地有水进来,地下室渐渐填满了,这个人象个皮球翻滚。

后来,我在一部缩写版的世界名著里偶然读到一段文字,恰好与印象中这一幕完美相契。我重又被带回到对这一幕的恐惧之中,仿佛那个人终于找到了替身。

199

当人们热衷于谈论某样事物时,他走进肯德基。

从一个透明的美妙的由断片构成的无期牢笼里望着外界。

只有他所存身的这一断续的生命构成一幕永恒,驱动通往它的辐轮转动。

回家,回肯德基,回土豆泥。回到那些不能再好的红男绿女。

肯德基由飞屋升级为传送门,它把世界请进来又送出去。

在肯德基的他叠坐在一起,他的记忆将叠合的他洗牌。

他的影像成为同在肯德基的小学生作文簿中的某种靠山。

不同时空的人带着食用圣餐的古心交流于肯德基,语言裹了一层黄金脆皮。

200

我的大学在钱塘江南岸,古越国之地的萧山。那里新辟了一个大学城,和附近的古村落尚处于缓慢的对话状态。

大学报道完毕,我便沿着其所在的道路探索,黄昏镝音里路断村现,黄泥路通向幽冥般的村庄,我折返,忽然雨点大了起来。这时从斜刺里走出一个戴着眼镜、样貌清癯的少年,他叫了一辆当地农民拉的“踏二哥”,看到我走在雨里,就亲切友好地叫一声“同学,去学校吗?”,招呼我上来。“踏二哥”拨开雨帘荡荡地走着,到了校门口,我道了一声谢,下去了。那个同学却呆了一呆,没有下来,而是继续往前进,去往隔壁厢那所明净、优雅的院校了。而我的学校乏善可陈。

原来我们都彼此错会,我误以为他是我将来的校友、甚至同学,而他也是。这一瞬间令我莫名难受。我不期然地令人失望了,同时也令我自己加倍失望。这或是我对于别人的世界的一次偶然切入,淌出的又一滴血。

201

晚稻铺在长长的、无所事事的路面上。

一切都处在停顿中,逃离了开始和结束。

你刚刚来到这里,还不能睁开眼睛。

你将遇到一片独有你能看见的白桦林。

202

如果人类是一架燃烧着,冒着黑焰徐徐下降的飞机,诗歌应是记录它所思所想的黑匣子。

但人类并非为了预感到自身的坠毁才飞向天空。

通常,人类更喜欢独自呆着,不去碰撞那扇朝里或朝外打开的秘密之门。

人类只是一株还未意识到自己也是树的树。

203

在书店时我想买一本书寄给她,但是我不知道她喜欢谁?

我翻开《洛丽塔》,谁已经被人间阅读过,厌世老妓般。

在脑子的某个角落,或许住着一个冰清玉洁的神,摇晃着有待泼洒的琼浆玉液。

路边栲栳大的白菜,也等待着被心仪的勇士捧回家。

204

看到你拍的照片,回到家,我立马想到了“灰娃”这两个字。我笑了笑,就如同在任何会心一笑时那样颔首,不语。

最初的印象来自于那套丛书里灰娃的一张照片:一个优雅的中年女性正就着一张圆木桌,用一支鹅毛笔书写着什么。颇有与时代彼此错失的异端感。

今天我起得较晚,阳光已经透明严严遮蔽的窗户,告诉我中午快到了。我打开窗帘,但还隔一层纱窗地就坐在床上做我今天第一件事,读书。但是读之前,我其实已经在头脑里回想着一些什么,而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轶事呢?

我多么希望每天醒来能够回忆起一个人、或一本书、或一桩事和与他(它)有关的全部的记忆。

伴随着洗衣机的滚动声,我读着灰娃的自述。我其实还是顺着一种兴趣,跳着读。我试着从颇显考究的印刷字体中、从这静日生烟的阅读之慢里,咀嚼出一种曾经沧海的味道。我仿佛进入著者的身体,也变成了一个女人,并且经历了自初始以来的无穷年月,以一颗纯净之心留下这些貌似谶语的句子——

而对于突然在书的后记里发现昌耀,也简直象做梦一样,不可思议。就象这个早晨我脑子突然涌现的昌耀观看由其长诗《大山的囚徒》改编的舞台剧时,不禁潸然泪下的情景。就象我一度在昌耀的书中路遇骆一禾,从苇岸的书里再见张承志一样——这不能称之为巧合,而可说是分定,也许阅读就是寻找那条垂天而下的谱系。

如是,我仿佛又找到了一个久违的亲缘。

我对一本书、一首诗、一个人的感觉从这一分定的回眸来看都是与当初的预感不相违背的。

这也是我一直在推动自己寻找自己的动力。

205

写作就象等待昙花开放;

没有意外就意味着死亡。

206

我偶耳会通过耳麦,听听自己的声音,一个完全陌生的、清癯的南音。这个声音,和南方历史一样悠久。我继承它。

我继承父亲的年龄,象承接一片有马鹿,和圣山的草原。

207

永远都不会提前通知的,是失传。是物种灭绝。是一个新时代的来临。永远都不会认真对待的,是老病。至于死亡,意味着回到灯龛中去,从而可以让年轻人,登上山顶,放声歌唱。

208

今天你发来了短信:

“新年快乐!马上有象。”

当即回复道:“平安就好。一个人过不带累别人,偶耳内心妻妾成群;现实中送个礼,有人乐意接受,便是幸福的。”

傍晚,回到家,煮了一锅“犹太浓汤”,就着新闻联播里的水果、礼花吃完,关起门抄录几首狄金森的诗。

“昨天已经古老!”

房间里,一朵仙人掌白色的花开在画中。

在我眼里,一大堆书已经散乱地伸向房间的各个角落。

“好极了。”

我想,书籍就应该象猫一样欢喜移动自己。

口里含着一截白巧克力,我又出门去了。

冬至后,温暖了许多。

209

》三次丢钱。

一.小学时丢过贰元钱,一张绿色的有着少数民族头像的皱巴巴纸币。钱放在铅笔盒里。那是我最初的工资(作为校体训队成员),谁偷了它,惹我为此大哭一场?

二.这次是五十元钱。也是小学。也是放在铅笔盒里。也是失窃,但因为是“营养午餐”费,我只能哭着跑到学校对面我母亲的单位,找她给当时的班主任小王老师施加压力。二十来岁的小王老师动用了她手头的资源,不出半日,找出了嫌犯,是一个我意想不到的同班同学。

三.这次是两百元钱,是我大学的生活费。钱放在寑室各人一套的组合衣柜里,柜子里有一层放着我父亲那个年代使用的特大号铝制饭盒,钱就在里面。那或是一次小长假,我从家里回到寝室,掏钥匙开柜门发现钱没了,问了同学,各自茫然。只好去宿舍门口的值班警卫室,口供笔录,并引了警察过来盘问一番。根据警方推测,是校外的一个流窜团伙,专门趁无人时混入校园入室行窃,让我去学校所在镇派出所先登个记。但那天我去了,派出所没人。回来的路上,一辆迎面而来的挎子车突突地沿着村路扬起烟尘,转眼变成豆大,消失在乡间之网。

》两次受贿。

一.早年在第一家公司,颇清闲,有一次被某五十来岁党支部书记叫去,说周末跟我去吴山广场坐上半日。我也不明就里,到时就骑着自行车和他一块去。到了才知道,有领导要来。我们各企业代表排排坐于摊位,耐心等待。移时,一位扛摄像机的同志跟在领导后面,记录下他每一次伸手向群众的画面。而我们在镜头对准我们时,也无师自通地表现出衷心拥戴的样子。镜头移过后,我们松驰下来,望着领导的背影,坐在有遮阳蓬、自家LOGO的摊上,吹牛逼。临了,心照不宣,各自收好一百元出场费。

二.另一家公司时的我偶然奉令租一辆加长型货运车,运送机器设备到某城市。我找到了一家,谈好价钱,那人沿着一排阳光下树影斑驳的香樟树,开着一辆蓝色的大货车迤逦来了,我招呼公司全体员工赶赴仓库,把里头笨重又脆弱的玩意又抬又抱地移到货车边,终于在夕阳西下时装妥——钱在我兜里一下午,还没来得及给人家。我正准备完成这趟交割,找他要发票,趁其他人都走进电梯回楼上的当儿,这家伙突然朝我口袋里先塞了几百元钱,露出一脸憨厚的笑容。在0.25秒的一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变成坏人啦”,我的表情大概象《盲井》中王宝强懵懂入按摩院时那样,但稍后的0.75秒,我就镇定下来,仿佛是上了一堂生动的、有关人在江湖这个典故的大课。不过很可惜,他绝料不到我只是一个“临时代办”,不会再有下次。

210

昨天在电梯里看到一只帽子挂在墙边的扶手。是Jack Wolfskin。

后来,有同事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那顶帽子,笑着说,你把帽子忘在电梯了。我也笑着说,不是我的,款式不同。

直到我想起它还静静地挂在那里,整栋楼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帽子的内沿,贴近额头的部分,有一轮“牙”印,除此之外,它是新的,还散发着清香。想来它是被某个有教养的人穿戴过,最后不知怎地,竟给彬彬有礼地遗弃了。

我想了想,与其放回原处,倒不如自己留着。我把它好好地洗了一下,挂在空气流通的地方。

两天后帽子的主人,一个老外托前台姑娘逐层询问,终于问到我这里。我说,对,在我这里,请等一下,我去拿。她们说:“太感谢了!这个帽子对他有特别的意义。”

211

时光荏苒,前台还是妙龄的少女,已转为居家怀孕的人妇,浅妆依旧,此时换了一身便装,笑吟吟地回来看望众姐妹。

出门上班,从楼道尽头与我相对的那扇门,也哐当一声大开,走过来一个喷着香水、挎着包包、留着髭须的男人,或者应该叫窈窕绅士。

若容许我主观一下,这是一座没有麻雀的城市(以我目光所及范围为限),代之以一种蓝羽白肚,走路迅捷灵巧的小东西。它低空飞翔的样子象海豚,在黎明的光线下,铺满碎石的空地就是航拍中的一片海域。画面轻颤。

应该穿上草鞋、携清酒去爬山。

212

凌晨一点,我在屋外又遇到那只猫。它还是在那里伶俜地叫着,我也还是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它就不叫了,任由我抚摸。而当我想要离开的时候,它突然咬了我一口,然后敏捷地闪开,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回头看着我。

我回到家用冷水洗净手臂上牙印,又用热水敷了一遍,手上渗出血来,血口在几番挤压后也就进入收敛,变成月牙湖,等待必然的结痂、自我修复术。

我想象着被毒蛇猛兽、被一朵带刺的玫瑰、被所爱的女人咬过后,带着怎样的伤口活下去。

213

两个一身行装,赶飞机去往南方的同事,临行前向我们挥手。在我眼里就象两个执行后方营救任务的伞兵,吉凶未卜地跨出了万米以上高空的舱门。

214

车厢前排,一对不算漂亮的年轻女孩不时爆发出旁若无人的大笑。

她们的长发就是万能的教条,而梨涡随时谋划牵动周围的神经。

红色指甲既是诱惑亦是警告,是古老的秘教图腾,也是阿里山神木。

类似阅历——因为不怎么移动而显得如一座岛屿。

215

下午,小城下起了细雪,我发现了窗外的音乐,招呼还在忙于工作的同事。

“嚄!”

一会儿再看窗外,雪没了。我又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说是“太阳出来了。”

移时太阳忽然隐沦,雪再度细细地出发。

然而仿佛时间倒转,雪又开始被天空召回,在太阳中纷纷往上升了。

据当地新闻报道,这叫“太阳雪”。

216

酸奶一年可以喝一次。喝的时候是在半夜起床,从冰箱里拿出来,边喝边看书,其味甚美,可以留作整年之想。

橙子一年可以吃几个。要在晚饭后,刀切成两片,连皮咬着吃,皮子内部的苦和果肉内部的甜,与空气和舌头中的橙分子缠绵。

可以留作整年之想。

217

常熟的虞山还是明末清初的样子,夕光微曛。柳如是、钱谦益,两座坟,宿命般地咫尺相望。他们之间精神的距离比年龄更远,但仍需维系某种关乎来世的平衡。

218

羊肉店没开,时间还早,我又到处逛了逛,在某小区发现一座清代的石拱桥。这时天下起雨来,小区里的绿树蓊郁,我看看无叶的结香,摸摸带刺的枸骨,低头再看看树根地缝里人类稍一松懈,就会冒出来的植物世界的小人们。雨透过树叶落在泛着黄昏之光的池塘上,晕出一轮轮涟漪。鸽群坐于屋顶,正如坐于风铃的佛塔,象僧侣般讽颂风经。一条大腹便便的狗象一只巨大的毛毛虫,懒洋洋地翻过草地。

219

想起该换台历了。

想起该给饭桌上加一张纯色的桌布。

想起该买一件胸前绘有两个脑袋的蓝胖子的T恤。

想起曾经送过她的那些礼物:

谭木匠的镜子和梳子、金色的八吉祥徽哈达、紫色的印度石手链、红色的膳魔师保暖杯。

220

在我身体的各个部分里,最先老去的是眼睛。

我从未见过的爷爷晚年目疾,这种目疾隔代遗传,使我因此不能看见我的祖先,从而得以问候遥远的自己。

而下巴是脸部最后的绿色。

221

“天游子效负图先生,履迹遍名山。或问曰:‘山不同乎?’曰:‘然。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海山微茫而隐见,江山严厉而峭卓,溪山窈窕而幽深,塞山童頳而堆阜。桂林之山,玲珑剔透;巴蜀之山,巉嵯窊窆;河北之山,绵衍庞博;江南之山,峻峭巧丽:山之形色不同如此。’”

——《舌华录》

222

晚8点入睡,凌晨醒来,听音乐一小时,完了接着睡。

再次醒来时,周围难得安静,猫也是,我试图在脑中揉醒一出与佐井好子有关的梦,它以我在B站的发现一则奇妙的音乐录影带作为启始,大意如下:

那是奈良的一个风和日丽的礼拜天。

深巷的宽处有洗衣妇拧麻花的身影,井沿冒着肥皂泡。

孩子们的笑闹声玩着捉迷藏。

水蓝色披肩的佐井好子推车经过窗外野花。

她的母亲正于庭院深处教授法语课。

家中还匀有房间给几个青年男女租客,有一对刚睡醒正在找牙刷。

移时奈良穿出时间的甬道。

从蓝色调渐变为橘子色的街心,整洁、安静,向四周绵延。

鳞次栉比的板屋高不过树木。

色彩单纯的商店橱门内,米袋们敦厚地携手,

将富余的空间托阴翳美人照料。

音乐录影带结束而音乐尚在颅内游荡。

这首《紅い花》列名于佐井好子的首专《萬花鏡》和EP单曲中,如今又以音乐录像形式放送,三首同名曲风格各异,带来不同寻常的脱体体验。

B站UP主还良心地奉上好几张稀见的照片,使得我只好暂停连连。

223

缺席课堂的日子不多。初中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就缺席了一天。呆在家里,忽然一只猫来到了纱门前,不走了。我就开门,它也就进来了。它安安份份,搂在我怀中,陪我过了大半天。当它跳入黑暗的桌缝里时,突然眼中闪出火样的一抹亮光。我吃了一惊,而它却不以为意。跑到阳台上,轻松地就跳到了别人的地盘。

224

猫,一种移动盆景。会在白天回到它盆景的深处。它的鼻子才是真正的嘴巴。

当一只猫盯着我看的时候,我也会认真地看着它,看进它蓝宝石的眼瞳。

小猫爱吃夏天猫窝的网孔眼,如同在吃巧克力冰淇淋。它的舔啮声使得雨滴,如在模仿它舔啮的声音——必有哪处的大佛愈益斑驳了——而后,小猫退入,退入半边脸。

小猫的喘哮有如老猫,而老猫正在猫窝里晒太阳。是春夏之交上午到中午的骄阳。它似乎已进入梦乡,两只后腿自然舒展,架在猫窝上:交趾。此时应有一首脚趾之歌,象一朵花儿。

胖三花左眼皮冲我抖动了一下,似笑非笑,我脑子冒出一个词:北野武。

小猫喜欢上我的背,看来我是上辈(背)子欠你的。

小猫半夜偷偷把巴旦木壳当牌耍,一时山响,到了早晨,却只剩下一块巴旦木壳在那里,诉说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冬天三只猫鱼贯而入我的被窝,我脑子里会自动放运动员入场曲。

打开密封罐头,三只猫头也跟着晃动,“可爱的充值”、“味蕾的喧哗”,“鲜美的堆积”,我突然念叨。

225

天一晚,办公室里就显得雪亮,我的眼睛就发花,就要跑出去看看绿色,完了还要回来继续碌碌。回到家,我把窗帘一放,就坐于一间熙攘的90年代初的虾仁面馆。“虾肝面”,奶奶浓重的口音好象一个馋痨胚望风而笑,她最爱这款了。不过“虾肝”这个词在本地方言中颇下流,如此音节之组合最是令人喷饭。

226

大雄寺就象所有那些你在路上飞速驶过时偶遇但未能下车深处的荒山野寺,它半隐于北郊,一片隆起的古遗址背后,藏式建筑风格的数层碉房,朝外突出若干个眼帘,便是若干僧侣的寮房,如一艘巨大的陶质的画舫,凭靠在一汪凄美碧蓝的湖水边。寺是信众捐建的,住的都是尼姑,自耕自食。住持是佛学院科班出身。山里有一些偷偷伐木的人。有雪。

227

年轻时走在一座花园里,你以为永远都不会穷尽它,它看上去那么丰饶,就像那个带着兜帽,长发飘飘的阴鸷少年的梦境。醒来时你还觉得是醒在一座从梦中不断开岔的花园里。你不愿相信,醒也可能是一个会被突然打断的梦,它无情地模仿永生。路,不断伸向迷雾的海岬,而那个没有了你的梦醒,离了你还在继续,仿佛一种巨大的惯性。

228

从图书馆回来,买了两根油条,坐在老式公交车最后排看着书,晃晃悠悠地任它往前走。少顷,抬头看到斜对坐着一男子。我从男子脑后的斑斑白雪,认出是我的同事某某,黑龙江嘉荫人(我曾和他提到苇岸的那篇《美丽的嘉荫》,他表示很有兴趣)。我就点了点他,他也愣了一下,说怎么没发现我的存在。说着他前排的女人也回过头,笑容灿烂地打了个招呼,原来是他一向秘不示人的太太。看到我手中《阅微草堂笔记》,说:“想不到我们这儿还有爱看书的孩子。”

229

那是一间小国,私人书房那般大,书柜全部嵌入墙体,却没有一本书可供撷取。就象一个充满悬念或暗示的空房子。人在穿过它时感受到那一阵穿越国境线般的古老颤栗。是的,一个银色圆盘样的国度此刻召集你于四面八方。是的,当你走到这一刻,看不见的黎明的钟声也敲响,携带一本唯一之书的带着雪白八字胡的主人,微笑着捧肚欢迎你,随后他接着喝茶,读报,迎接每一场事故。

一棵巨大的、带着旋梯的树从国中升起,穿越天台,直插云端,云流就像溪流流过足蹠。

230

高中时和几个同学去自习室复习,我低着头在纸上列着未来的阅读书目。邻桌有一群低年级男生也在自习,闹出些喧哗来,我朝他们白了一眼,他们吓得跑掉了。

大学时夜晚的图书馆三楼是我一个人的书房,管理员默默对着电脑玩纸牌。我翻开水浒,位移到北宋,郓城县,阎婆惜的阁楼,听她的语言台风,兀自刮跑那清漏。

231

(某年的一段即兴口述,或曰录音笔写作):

我们书写的方式在我这几十年中经历了几次重大的改变,前二十年采用的是传统的伏案写作的方式,一张干净的书桌面对窗户,窗外有想象的山,你在白净的纸上沙沙作响,完成一踏踏的文字,然后安静的把自己堆在床底下。接下去,是一个,电脑的时代,后来发生的一次变革,屏幕键盘临屏写作,语言文字也,也在面对一个加速的时代,在这种语言的,在这种书写的速度里的人有一种驾驭的,快感,空白的,虚拟的屏幕,时刻等待着被文字占领,你原以为这是一种最好的写作方式了,然而,第三次革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悄然的开始,键盘侠已经落伍了,在你还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时,你的大拇指背叛了你,他开始习惯于单兵作战,面对一个更狭小的空间,释放出它本然欲望,然后,然后你开始蓄谋,或者说,期待着一场新的革命,尽管从情感上来说,你还是,偏向于保守,偏向于和父辈的生活交织起来,然而这一切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需要一种,不停的刺激,来与外界的变化里应外合,从而达到你那不可告人的目的。

232

我在一本诗集里寻觅一个词。

我或者遇到它,如同再次遇到;或者无缘再见,如同从未见过。

我在一本小说里寻找一段击中了我的柔软的话。

我找到它,斟酌再三,决定再次放过它,一如放过将我囊括的那团星云。

233

开岁倏五日,吾生行归休(陶渊明)

——疾病是穷人的旅行(陈冠学)

独乐与孤立是人间最大的不幸(周作人)

——独处有如一道巨大的思想之光(希梅内斯)

234

偶尔张嘴吞进了蜉蝣,会笑着想,一个小小但丁将在我的体内流转。

有人等电梯时打磨指甲,吐气胜兰,是缓辔而行在时间愤怒的鲸背上。

幻念从洪荒走来,直到这一刻的俄顷,才预备好为我巨大的迟钝所捕获。

我需要的是一只从未见过的绿色生物出现在一个无法预测到我的出现的地方。

235

外公家客厅的墙面是个微型阅报栏,我进了屋率先便开夹看报,翻开《参考消息》,看到漫画中戈尔巴乔夫坐在一排雕像的指责中,哭着鼻子:我瓦解了一个大国。

《十六岁的花季》,欧阳的父亲要出国参加一场学术会议,欧阳兴奋地问是美国吗,答曰:苏联。他一脸扫兴。

巴塞罗那奥运会,出现了一个新名词“独联体”,我们一家三口看着实况转播都在悄声解读这个词,它从一个国家远去的背影走来。

236

80年代末,位于杭州延安路的人民大会堂南侧,开元路沿街有一排“帐篷商店”,卖糖果点心之类,夜晚如灯市,许多顶着山口百惠头的女售货员在里面,形如在一块飞地中忙碌。据我妈说那是因为人民大会堂白天开会,晚上放电影,来的人多了,店也就忽然长出来了。儿时的我曾经想着要是能在这一条长长的商店里钻来钻去,多有趣。

“泰国都是这样的,找个逃犯可难呀”,我妈说,这一说把我说乐了。

237

我想拥有的,是一间屋子,居于一所大屋。我穿过人们走进去,就像走一条森林小径。我以一种画壁般的方式,保持着与屋外暨画外的大家族的距离,如法师坐于悬空的高台,闭眼聆听下面的声音,感受篝火般的家族的呼吸。一间屋子。一间,充满光和热的流放者之屋。

238

从日式恐怖电影中走出来,从一种淡淡的对于影片中永远的没有电梯的公寓的喜爱中走进无人的漆黑的大楼的电梯里。

走进微雨之夜……

唱《浮生千山梦》。

觉得今天唱得很好,所有微妙处都醒在当醒时,梦在当梦处。看着路灯树影,看不完,也看不厌。

239

你从一辆粉红色敞篷车里现出身,和一个粉红色的帆布包。

来见我似乎也不是刻意,而是恰好有一件公事牵扯到我们公司。

“好几个Z,好几栋楼”,开车时你说。

这个城里很多人事纠葛,而你需要将它们清点。稍有空闲,则学无止境。

车上我们话不多。车在城里随着城区而变幻着形式,风景与此同时跨越嬗变的心境。

在车停下来之前是你的问:“有没有过理想的未来?”

“理想的未来就象浮冰,人坐于浮冰上渡海,也就坐于理想的未来奔向未来。比如想要一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房子,假如暂时只有其中的一样,那也没关系,因为这也是在朝着理想的未来前行。”

停在一个安静的、似乎不属于这里的地方,而是如童年的巷子。

沙沙的树梢里隐约有picnic的人们。

远远地有海在看。

你蓦地邀请我为你画一张肖像,这邀请盛情难却。虽然我并不会画肖像,也就俨然以画者的姿态著眼于你的样子。

她,并不像你,或你曾有过的样子。

但她在向我露出天真的微笑,浮泛着海市蜃楼般的愁情。

240

我拿着一部手机,也就是拿着一部相机,一个大哥大,一面如溪水般古老的镜子,一本读心书,一颗身在远方的心。

斜着没入水中的河坡边,有种植的花,分批开放、殒落。金黄的月轮从东方升起,一天的星斗,混合着飞机那明灭的光点,不远的大片荒地穿来蛙鸣。不知何处的功放则发出一道道的声墙,仿如海潮之歌。

面对河岸,我看到水面蓦地腾起一圈涟漪,渐渐快要充塞于天壤间了。桥上车辆移动过去的声音,没有被记载在这一幅画面里,正如历史中大多数声音,与画面保持着一种必要的距离。

多年后我们都将隐去,从肉体到灵魂。我们偶或碰面甚而寒喧,也只将在不言中各自心照不宣。而后,我们又将象从未出生过一样,和每一个从未经历过、而又终于在晚年重叠的自己,相互言笑着回到阴晦的角落。

《庄子》中所言去国“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说的也是这个道理吧。

241

鸟是另一种我们无法成为的人类,失去了双手却解放了双脚,就这样高洁地将肩部以下糅入绿色,或是升起于那不起眼的涟漪在琥珀中。

它需要飞翔,歌唱,繁衍,和足够的安全——但绝不满盈,绝不以爱者或被爱的名义泛滥:它甚至能够在笼子里保持着尊严,因为对它来说,笼子也对囚禁它的人有效。

小麻雀,其貌不扬,是鸟类中最卑微的,然而,也是它,形成了我们对鸟类的第一印象,也是它,把从人类那里得到的经验,像播洒种子一样,分享给了别的鸟类,于是乎,人婺鸟,鸟藏人,成了常态。

当小麻雀不幸误入我的家,只好象个游僧挂单于一株法国吊兰,以此站回到它所隶属的鸟类王国的编队中去。无愧于己,无愧于身而为鸟。它那乌光发亮的眼睛也就与鹰的眼睛那般,随时都在与自身神秘的镜像对话。以鸟的姿态抓住它能领有的。

游僧或者也是人中之鸟,亦未可知。

242

“岂知故园主,番为故园客”(佚名)

某年过年回杭州,没有地方住,预订了一个吴山脚下的民宿。

这个民宿也应是近几年才搞出来的,位于十五奎巷的深处,四牌楼左近,正对着藏于山中的元代嘛曷葛喇(大黑天)脚踏魔女的造像。在一间小屋报上名来,拿得到一张卡牌,去一面移动透明玻璃门前一刷,我就进入这栋仿佛嵌入山中的建筑。

整个民宿依山而筑,有个四五层,但编排组合得有如一首不露锋茫的词,顺着山势左曲右拐并配有井栏,颇得曲径通幽之章法。我的屋子就在某一层的甬道尽头,屋中一盏竖窗,好象我正躺在吴山的耳窝里。山中人说话的声音如在眼前。

说实话,我对这次选址颇显兴奋,这是我头一次回乡住在不是自己家或亲戚家的房间,并且是与从小爬惯了的吴山亲密接触,自感是真正的发掘出了隐藏于心头的宿愿,并一夕达成之。当我爬吴山时,那间屋子的容颜仿佛已在这里一百年了,而我就是那扇竖窗、那眼瞳内的主人。他趁兴出游于他千年的花园。

在吴山的耳窝里我睡了三晚,梦了三个奇妙的梦。父亲和母亲分别来看我,也是来看看我的山中小屋。如果不是我在这里,他们可能再也不会出现在吴山的这个角落,伫立在此夜星辰,茫然四顾。

243

人类自从进化成无毛兽后,就开始忙于制造服装,来取悦和掩饰自己。服装是“随身带着的袖珍戏剧”(张爱玲)。女人们可以饿肚子,为的穿上一朝便卸除的、来自“巴黎春天”的美丽衣服。歌剧《猫》里的演员们套着让人眼花缭乱的毛绒服,无须言语,它们的毛色、质感、光泽度等,即富含着唯有他们自己能理解的等级、职业、性格、魅力值或形象分。各猫靠与生俱来的面目示人,在彼此眼中都属独一无二,这,岂不比人类无毛兽蹩脚、善变的粉饰史要一派天然?文人即是人中的猫,不修边幅,啸聚于狼豪的笔墨中,他们相信美的斑纹自内而发,正如美人的美高悬为月亮。人类只勉强从那些人偶身上剥下一件,套到自己身上,很快它不仅自己脏了,吸满了人油和灰尘,也顺带夺走了人的美貌似的,使其不得不寻找下一件、再下一件……

244

母亲明天就回去了。白天原计划去美术馆,母亲忽然觉得头晕,就在朝着阳台的椅子上,一个人歪着。后来叫我烧粥,等到粥已熬成,她已经和衣躺在床上。一时有电话打来,是公事,我去了趟公司,等回来时她已起来,把粥喝了,精神总算恢复了些。母亲觉得是昨天买的熏香盒引起的过敏,因说起年轻时西郊家里的煤气有泄漏,她和父亲都不知道,每次回家都感觉头晕,好在有来客发现,才及时排除了危险。下午一同散步、买菜,聊了聊关于宗教的话题。回家时经过楼下无人的健身房,母亲对着落地镜跳起民族舞,经过秋千架,我们彼此摇荡。回到家,她想起一首《野子》的歌,叫我打开手机再给她放一遍,她说这首歌真好听。

245

善忘的善,是一种大守护,和等待有关,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有关。

或说,若要和一个人永远做好朋友,最好背面唔对,像端详一片古月亮。

246

世间各元素的代表们聚到一起进行诗词联欢。倒数第二个是“阳”,他代表天空、粮食、空气。他写下简炼的带有启示意义的六行诗。最后是“阴”,他代表大海、异类、和黑暗。他写下简炼的带有包容色彩的九行诗。在这里,大海的味道来自于异类,大海的味觉来自于黑暗的积累。“阴”的诗作和“阳”一样睿智,却比“阳”更为绝决。我更倾向于“阴”的诗中所吞吐的宇宙大块之意。

247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栋高楼的屋顶上,高楼巍然耸立于热闹的城市之上,城市的喧嚣和繁忙远远在他们脚下。他们在屋顶上漫无目的地闲逛,有时几乎是试验性地拥抱一下,似乎在想,这拥抱的滋味会怎么样——随即他们又分开了,在屋顶上漫无目的地游来荡去。然后那男人走到女人身边说:我爱你。她惊恐地问:你说什么?他说:我爱你。于是她想拥抱他,可他紧张地匆匆避开了。她便问:为什么你要说你爱我?他就说:我想知道这句话听起来怎么样。这时她说了: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而他却走到屋顶的最边缘,站在那儿,随时准备跳下去——甚至只要她再说一句我爱你,他就会跳下去。”

——《金色笔记》

248

下班前,就像放学前,闹闹哄哄,这时我们都像是还没活出校园,虽然照校园的惯例,下了课,放了学,你就与原先的你解除了某种契约,尽管私下里或者还在留恋,并且笑着摇摇头。

一切都在发酵:暗面的光在凝结。你还记得自己怎样出离这一切,一走出校门就不再回头,一个人走到偏僻的角落用钥匙解锁自行车,骑上它翻过半座城市,一路是无声的昨日世界。

249

傍晚散步,月亮像深海巨兽的一只眼睛。

走在路上情不自禁念起了佩索阿的《你不喜欢的每一天不是你的》,才觉到昔日走路读书的姿仪已无人效仿。

我走进熟悉的郊区下等餐厅,那里有一些沾着泥的高帮靴子和罗圈腿,异族女子的丈夫不在,她和姐妹玩着手机,一边笑嘻嘻的说着些新词。

想起某天两个新疆姑娘刚一坐下就说:“我饿极了!”

墙壁仿佛从《阴风阵阵》里搬来,仿佛墙壁里就是通往水月的捷径。

我享受着这一刻的隽永。

吃饱了,那些随着彩色的灯柱跳着广场舞的下班族也散了。

我慢慢摇着车,纺出一首印度歌曲。

250

地铁车厢内我不敢坐下,像个新入主人家做客的小孩,只顾拿眼偷觑。

你看这位,描着眼影,穿着高跟高帮靴,尽管个子矮小,却把自己和女人的颜色掺得火候精纯。

再看另一位,左手绕过右手,长指甲把玩开出藤蔓的小葫芦,诗人般卷曲的长发把脸蒙住,淡定对着手机屏幕。

最不济,也是穿戴着有文艺范的蓝色呢外套,好像是从几米的插画里出游。

就连乞丐也穿着环珮叮当的牛仔裤。

251

去超市买了桑葚、菠萝蜜、米酒。

桑葚是因鲁迅的《朝花夕拾》,菠萝蜜是因张爱玲的《太太万岁》,至于米酒,许是因为陶渊明,他写道“春醪独抚”。

回到家,刚吃下桑葚,就咬了一口菠萝蜜,又泡了一杯米酒,想到似乎是要温的,就又煮开了水,忽然想起还有只鸡,就又把酒倒进锅里煮醉鸡。

252

乘坐公交车,窗外一路倒流的樱花,一副满城明恋的汹涌。穿了半年的外套也该换了,虽然海澜之家那种地方终究不是我该去的,一进去便见如许敷粉的女子满脸堆笑,总觉得此地有些蹊跷。

闹市区十字街头,见一男子,笔挺的腰杆,笔直的裤管,走路有如月球漫步,而其本人则浑若无事也。一时不免羡慕,反观自己似乎缺乏运动细胞,对穿着也采取极端实用主义,绝无成为“自我形象注重狂”的可能。

说实话,我害怕穿的好看,怕引来羁绊,而宁愿充当群众演员。我更乐于从眼镜片的四维中,取出一副摄影机,为了随时可能遭逢的美遇、为了爱上每一道侥幸逃脱的妖龙卷,而保持非一般的耐心。

253

下午,办公室窗外起了殷殷雷声。

昨天的太阳已经远去,昨天的街衢变得像明天一样模糊。

清明时节,我再次回想起奶奶的房间,无论它在何处。

每当窗外谧静,深沉,无有车马行人,但闻木叶摇落之音。奶奶就在窗前坐着阅读,抽着烟。这是我根据记忆中奶奶的形象,和眼前的这番心情,逆想出的情境。

奶奶身上透出的气息,弥漫着整个房间,正如这个屋子,也已延伸到了窗外,混淆于上世纪90年代初的黄昏,以迄于今。越来越古老、神秘。

我会错觉到我们仍旧呆在故居那面对着一堵高墙的二楼窗中。

一张尚留余温的贺卡还躺在我的阳台,她的藤椅上。

254

2007年,为了拍摄初版《见证》封二作者照(一种当年的虚荣),去基督教青年会对面的一家老字号裁缝店订做了一件中装。先是,店里的人让去买料子,我原希望的布料如今属于稀缺货了,只好买了绸的,因为面料的缘故,也就由布之蓝,变成了绸之紫。

店里人拿到面料后,量着我的三围,试探着问,是表演节目么?接着望向店的深处,与那里的一些老面孔对了对眼,自语道,嗯,一定是的。

过了几天我去拿衣服,薄薄的有流光起舞,我最钟情的就是那排右衽的中式排扣了,象几只柔韧的栖止于身体之野的紫色蝴蝶,又象是把五线谱上的“大提琴”穿在了身上,走路都带音乐。我就这样招摇着去外面走了一圈,回来倒是有些后悔。

和“摄影师”J某约定了在孤山,杨虎的青白山居拍照,那里曾放过四库全书。见面后,忽下起雨来。我换衣毕,拍了一组如今十九佚亡的照片。远望湖心亭正处在烟雨朦胧中。拍毕, 二人都没带伞,狂奔向车站并分手道别。

一年后的冬天,我们又约在了胡庆馀堂制药厂即将拆除的幽邃厂房,J背着相机兴奋地拍着大井巷屋檐那些墙头草。我说,多拍些吧,下次就看不到了。

255

一截冒出又钻回地面的老树根,一群每天飞上天空散步的鸽群,以及半夜三更,远远的传来的有如一个女疯子在耍花腔的水管冲击声,都在努力地维护这个世界的真实,在此基础上,试探着回到古昔。包括我也是,虽不无悲观。

256

老杭州的集体记忆词库之:烧香老太婆。

每年一定季候,朝圣客一般的她们就漫山遍野,戴着头巾,摇晃着小脚,身着统一的——通常打着补丁——蓝粗布服,黄色搭裢,沿着黄龙饭店那几幢茶杯状建筑,奔赴西湖奥区或正从那里归来。

257

关于丁丁与蛋蛋的闲话。

一,小学斜对面有一条长蛇巷,巷的深处有一个撒尿小孩石膏像,自我记事起,丁丁就断了一截。我们终日经过,早已习惯。后来索性连巷子也如半截丁丁,那剩下的部分藏着几栋往昔的红色建筑。

二,《圣斗士星矢》中有一集绘有白银圣斗士美斯狄洗澡上岸的裸身图,车田正美狡猾地进行了关键部分雾化处理。我的小伙伴就此断定,这是个女人。年齿稍大一岁的我,则明确地持否定态度。

三,初中体育课男生有一门考点项目,单杠上翻,这让平时不怎么单杠的我们颇有些不太习惯,对于身宽体胖者来说,更是畏难。其实上翻并非难点,只怕正巧翻到腰部以下,卡在蛋蛋上。

同样的阴影也适用于双杠后摆下,前摆毫无问题,失败了也有屁股作缓冲区。最怕的是后摆时失误,导致一条腿在杠内,一条腿在杠外,蛋蛋砸在杠上,想想就疼。因此,必须成功。

四,初中时进入青春期,声带改变,乳头皮下发硬,惶恐中亦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拿温暖的热水袋压在蛋蛋上,获得一种舒服、宇宙泰定的感觉。

258

老杭州的集体记忆词库之——

人来疯:神经过于活跃,一天没人关注就浑身发痒,看的人越多,越爱出风头,如有异性观看则加倍“尘扬舞蹈”。用时下流行的话“抓马”、或戏精,似不足以形容之。

杭儿风:比如某家商店前排起了长队,大家一看,也都没理由地先跟着排队再说。

杨绫子巷小学的:这句话只有杭州人能听懂,带有一种歧视性,代指某特殊学校。当小学老师在数落一个差生时,偶然蹦出这个词,接着便是全班心领神会的哄堂大笑。单就其语音的谐谑感,小孩子就能猜到八九分。

259

梦见身处一栋莲花状的楼宇。花瓣朝四周铺展,花蕊是一朵金色的圆形大厅。我知道自己在做梦,知道花蕊是梦剧场的主舞台,所以色彩鲜艳,明暗交织,随时预备上演一出红男绿女。可我偏要试探梦的边界,就朝楼宇的任意一个方向跑去,跑向尽头。越往前走,色彩越淡,直到淡无颜色。梦好象清楚我的意图,故意将甬道两旁的门扇打开,将内中极远而魅惑的结局纷纷揭示于我,如烟花次第绽放。似乎在说:如是种种,皆为虚妄,皆是空花。

260

有次坐绿皮火车,我在靠窗的位置,不知道与我挨着的是个日本女孩。由了车厢众人的观察和言语试探才知晓。她独自旅行,会说一点中文,对于人们由试探而变得热心的问询,忙于点头微笑答复,尽管说出的汉语,并不总是落入问题的靶心。我没有加入其中,也没有侧过脸去看她的样子,觉得这样做很失礼,也许,更担心会失望。

261

晚年的我,目不识丁,满嘴方言,坐在虚构的家门前,遇佛杀佛。

让阳光的种子洒进我精心饲养的皱褶,再猛地反弹出去,中心开花。

262

小学时流行过一款校服,我个高,某矮个同学抱怨着他的校服裤子口袋好浅,随说便摸进我的裤袋,结果发现摸不到底似的,那一刻他的表情大约如蒙克的《呐喊》。

小学时上课全体起立,我头朝前,眼睛却往两旁瞄,这时就会看到左右两边的人物、桌椅、墙壁皆是倾斜的。及长,这种现象消失。

小学时头发很顺滑,到了初中则忽然成了莫希干,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往头上浇水,饶是这样,到了学校还免不了被人说象济公。

263

环城西路有个公交站台,公交站台旁有个文物管理局,文物管理局不过就是一茅檐低小、独门另户的小院落,仅比隔壁的寿衣店大一些。每常候车无聊时,我除了打弹弓、看童话书之外,便会半浸入到对那几乎从不开放的铁栅移门内的世界,加以想象。那二层的空间低得只容一双白手套悉心照料那些青色夕光下的小兵马俑。

而两者似乎都将比这条路或我的想象更安恬地活下去,河床般缓慢抬升。

264

……Learns tennis and piano;takes private lessons in drawing and painting.Visits the Black Forest,near Baden‐Baden,Germany,where she loved watching gnomes at play.

——《A Chronology of The Mothers Life》

读到这里不禁令人神往,想起以前在《飞碟探索》杂志上读到的一则极短之佚闻(真伪且置之),说是某国某地一处花园里,有园丁无意间翻开一处石板,见底下蛰着一排粉红色肉嘟嘟的小精灵。

265

清晨的大雨中,候车亭下我看见一只癞蛤蟆正试图穿越早高峰的马路。这,无疑是一场豪赌。在数秒之内,我已目睹它一遍遍上演生死时速,我感到身为一个被闪电随机抽中的看客的不幸,和呼吸深沉了。我,只消从我所在的位置,打伞走入这车流的间隙,将它带到我身后,一处安全的草垛即可,以此我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嘲弄一番死神,且冷眼望向那些更关心是否迟到的主儿。但我仅仅只是目送它,穿越情景喜剧哄笑般的枪林弹雨,而无从证明我的心与它同在。哦,这只癞蛤蟆的幸运轮盘终于停下来,这只小品台词里的迷彩小吉普,终于真正碰上了它从未能见识的悍马。在一遍遍的无心施暴与雨水洗涮下,它的身体早已散落一地并随风飘舞。

266

我是男人,我在一幕剧中饰演一个女人,她在这一幕剧中则饰演一个男人。这个男人长发飘飘,一如女人。我在一幕剧中拥有了所曾梦想的飘飘长发,排练厅落地镜前,我穿着金色的戏服,站立在舞蹈的最前端,正如一座金字塔的尖塔。队伍散去,我依旧不忍离去,摆弄起飘飘长发。我的目光寸步不离这面镜子,这镜中人。而与我演对手戏的那个女人,如我般留着男性的短发,却是由真正的女性来饰演。

在阳光之城,另一片山峦下,高龄的父亲刚完成变性手术,正紫步蹁跹;而母亲,每天以不同的面庞出现。

267

南京。那饰演杜丽娘的青衣女子,一曲歌罢,却翩然走来我这儿,让给她展示一番黑科技,说:“刚才机器人表演的时候,我不也在台上表演,没看到嘛。”她倒是放下身段了,我呢,从命之余,尚不能把眼前的这位女子,和她所驻扎的古昔分剖,而陷入一种微茫的臦境。

268

在一个与成长已无瓜葛的年龄,我又梦回小学课桌前,小王老师,四年级班主任兼数学老师,也是某姑娘,正在敲黑板。明天,也就是周六,我们还得过来继续上补习课,额外收费且与期终考试密切相关。云云。

而我似乎早已深恶痛绝这番骚操作,明确表示不会参加。我隐约察觉到这不过是又一次梦的鬼把戏,而我鼓囊囊的书包不争气地遗落在教室的后排,夹杂着几张我亲手绘制的春宫图。无奈之下,第二天我还是不声不响、不情不愿地回到了这间暗无天日的教室——它的确是一点灯光也没有——回到我愚蠢的位子上。

而我们不仅得在这暗黑中埋头试卷,还要用全英文答题。

我被单独安排在讲台右侧,开小灶般正对小王老师(她含威不露地望着整个教室,而以眼白扫过我)。根据惯例,这种莫须有的考卷超出了我的答题能力,况且我又想起期间还缺席了一大块时间的板书,鞭长莫及了。

考试在“锁阁置监”(马一浮)常态状下,渐渐变形,在做完一道题后,我们忽然争先恐后地奔跑起来,在奔完一段公里数后,喘息着回到座位答下一道题,然后是继续奔跑——攀岩——游泳——期间还出现那种需要多人合作才能达成的高难度任务。考场已被无限延伸到了窗子以外的广袤天地。

在这一连串乱劲儿中,甚至连我都已忘记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渐渐兴奋起来。

269

下班后骑车在路上,视线穿过装有伞的车兜,与移动的路面、雨后的颜色打了个照面。

去装修中的房子看看,想不到还有两人在加班。一个戴黑色耳钉的年轻人正从空白中走出来,一声不吭,坐电梯到楼下去。

我继续骑车,路过高悬头顶的桥梁和铁路线,沿着省道徐行,在秋夜前的最后光照的掩护下,打阡陌踅入一个旧村落。

一个肩膀上站着八哥的人转过身子,回到他的小院。八哥的身上还虚浮着晌午的光。

黑色即将笼罩,宁静随之而来。省道涵洞下早已黑漆漆,月亮的珍珠,串于柳梢头上,窗台在斑驳中继续斑驳着,如蜜与奶。

回到原路,目光尽头,我的尚未入住的卧室、书房兼阳台的黑色孔洞,忽然明亮起来,诉说着光。我的出发与归来都宛在这光里。

仿佛我只是忘情地追忆某段往昔,而不觉被它所吸引,回到了这里,聊以驻望又终须惜别。

270

我走出校门,门外就是西湖。

西湖已将整座城市包围,所谓道路,不过是水做的山峰中的羊肠坂路,乃至钓鱼台、蜀山栈道,其宽窄处,亦不过可通行一辆小汽车,非老司机绝走不通。

城市已变为满是岛礁的一处水迷宫,这并非夸张。

没有船,因为没有码头、没有浅水或深水区。

湖水洋洋,湖岸围起一层石堤,仍无法避免湖水象女人的青丝般撩动路面。

水在高处。

就在我骑着自行车,仿佛穿行在泛着水光的拱廊,似有鞭影潜于轮下,忽然抵达了一处小岛,或者叫一个岛碉式饭馆,有人正吸溜吸溜地吃着羊肉烧卖。

原来我已走在老城区,羊汤饭店的位置。

这羊汤饭店如今被裹挟在西湖的渺弥的欲望中,可老人们,依着旧谱,负手踱上高台,坐在矮树根旁,照例下棋、晒太阳、打盹。

推窗望水。

远远的水面上飘来了抱朴道院的秋声。

271

观影片《在京都小住》随感:

京都如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中旧式的厕所。

京都别名水都,人们不习惯用自来水煮茶。或许,就像我老家杭州依旧有千里迢迢拎着塑料桶前往虎跑打水的民众。他们骨子里还是念旧的。

“土生土长的京都人”的定义是在应仁之乱前,也许时间线,早就模糊了。因此上,在京都,百年老店并非一种资历的象征,更象是作为一种时间驿站,仅仅是传承就够显得谨小慎微,尚不敢称繁衍壮大。

鸭川的美有如临安的苕溪,鱼越激流,文明在野。

远离了千年古都的纷扰,它的身上已消磨出月亮般的金继,和星辰似的曜变。

272

对于某段不定期袭来的氤氲的速写:

老城区,靠近一条旧河,太阳雨时间,空气中有一股湿漉漉的香。那些简单的老房子清洗一过,露出了它们原本的、龛窟的影子,那些附着于老房子底下的店面里的年轻的或苍老的、人类的或动物面孔,流过旧神顽劣。

273

回忆是睡美人

回忆的风从海上吹来

回忆的高塔崩溃

回滚,细若游丝,遥接空际

回忆和亲自己,攘夺自己

而这首改于今日的诗

及其朗诵,也将

同时改于昨日,及昨日之昨日

274

林逋改了一行诗,遂成千古名句9。这是说话的高级方式:说别人的话。Eliot Weinberger的“纪实散文”亦擅胜场。

《人类学》和《铜座全集》宛如紫青双剑。都是奇数章节,最中间的那一章最安静、宽广、温暖,有如夏牧场。

275

父亲以冰上芭蕾舞蹈动作跨上男式自行车的那一秒钟,娴熟、有力、优雅。他整个人凌空,双手握紧一对疾驶的牛角;有时,则轻松地将一条腿朝向侧面,摆出一面旗帜的造型,他的手歇在腿上,如船长把手从舵上放开,任凭船破雾而行。

我偶然会模仿父亲的动作,尽管现在的自行车已经全然女性化了,甚至连上车的动作都成为古典,而只需要坐上车垫(它也早已不需要那个年代华丽的流苏作装饰),将一只脚蹬往下一踩。

骑自行车已不再是性感的标志,不再有女人坐于男人的胸怀或紧偎其后背,人们更习惯“开车”这类字眼。不再有人双放手,边骑车边阅读夹在车兜前的书籍或是两只脚站上车的后座,凭着风。

阴柔的时代,非洲原住民部落才配享的这种人力自行车远离了都市的拥挤和色情。没有了自行车大军,没有了藏在每一道罅隙里的修车匠,也没有了那些故意撒落地面的铁钉。新鲜的彩色塑胶车道,使骑行变得文艺范儿了。

我掏出手机,以高空俯瞰的危险姿态拍摄二维码,绿色自行车从桩上弹出,伴随着女性智能语音声,提示我在一小时内,免费畅游——仅限于同城。我的身边是各种奇异的飞行器。当我无意间撞到一只深黄色的象鼻虫,我们彼此的生物体积碰撞,产生了热能。

我捋了捋头发。

这是一场地球量级的假面舞会,我跨在车上扮演青春岁月,狐夕阳之虎威。

276

大学时我们楼的宿管员,早先是一个身量颀长、行动带着一种没落贵族式的苍白感的国字脸男人。他就住在宿舍门内靠边的一盏偌大的窗屋中,每天透过那个象售卖窗口的孔洞旁观我们挥霍着的青春岁月,他的双眼平静而温和地望着一切,脸上隐约着隔岸观火的那种红,怎么看都象个地下诗人。

我为了确认这一点,有一次从宿舍楼日常的喧嚣之夜脱离,走去敲打他紧闭的房门,至于下一步,是和他谈或许只藏在我臆想中的他的诗,还是别的什么,尚无计划。可我最终也没有等到开门的霎那,心情则如鸡尾酒,掺杂了失落与侥幸。

277

当她颇带审慎地评价我是一个“年轻的智者”后,我有些骄傲了,半夸张半严肃地宣称“我的身体里住着一百个老人”。

可她表示不想和一百个老人聊天,只想和我聊。她的话语越来越带有几分训谕色彩,象是要把我从“我们”中间争取过来。

她不知道,我那可怕的神殿里还有更多空穴,等候着属于它的奉祀,而我早晚会拖着一具透明的身体,穿越诸火而去。

278

大学校园虽仅隔一条钱塘江,在心理上已属初次的离别,头一次从校园返回家中,我走进昔日熟悉的街市,顿生陌生新奇之感。

更令人感到惊讶的是母亲居然写了一封信给我,读到它时我正坐于宿舍二层床板。我从未遇见过一个平面国维度上的母亲与我交谈。那些我曾经于抽屉小笔记本里偶然翻到、又匆匆合拢的在我出生前后的那些甜蜜时光的蓝色记录,仅仅是私语。

也许,母亲上一次写信,还是给我那远在江山未能回城的父亲。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他们该谈些什么呢?

阅读书信中的母亲,同样也是在面对一个从未意识到的自己。你看,他此刻侧下身来,在暗地里落泪。他为这些为了他而来的,耐心守望过时间与空间的笔迹、辞藻和标点给击溃了。

279

80年代末,秋,有一天我和母亲因故走在城南一串曲曲弯弯、别说是今天,可能在那以后几年内,就不见了的巷子里。我们经过一处有着数道扇型台阶的小楼,它的颜色大概是邮局绿,进得楼里能看到似乎同样的扇型的大厅的一角,有一个三层的斜书报架,上面我所能认得的杂志,只有《哈哈画报》了。我们又出了巷子,进入一所医院,年轻时的母亲似乎经常去各种医院,那里的假山石、屏风、中成药的味道和一个个晦暗的小房间,令我不安,我通常都是一个等候者,一个看守或是一艘船停靠在码头。后来,母亲和我又去到一个女人的家中,那年头,母亲总能在路上遇到几个昔日历史中的朋友,有的人已进了大学,他从神圣的校园里走出来,又走回去。我在那个女人的家中看着黑白电视,一个女演员正站在水塔上,想要往下跳,底下是许多人,试图稳住她。一个小伙正偷偷地爬上梯子。出来后,我们又沿路返回。长长的巷子有淡蓝色的水墨意境。母亲的利用工作时间的出行是那样的自然,与那时宽松的环境有关。我矮小的身体和有待填充的脑子里,在想象着《变形金刚》里的五面怪。

280

前日读一位杭州老先生谈绰号的往事,也勾起了我的往事。

因为我的名字的后一个字,在那时的同学眼中属于生僻字,他们不怎么爱叫我的名字,而冠以绰号,从小学到大学,这些绰号大抵如下:长脚螺丝、娜娜小姐、贼骨头、娃哈哈、好男人、海狗鞭、花形透、树懒、大侠。大多数绰号都能画出我各个时期的形神来,或是生理特征,或是性格特征等等,个别绰号则为某人专用,叫不响,其意似不可解,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可能只是一时的意象嫁接,而我则莫名其妙,也只管随他们叫去。毕竟,直呼其名,倒产生了距离感。

另有一则典故,也颇耐人寻味。如初高中六年,我年年运动会都报名1500米长跑,班里的短跑健将初见了我们这些正在场外摩拳擦掌的人,叹道:“一帮强壮胚”。结果临到比赛时,却发现我并非那种想象中的传奇人物,而是一个喜欢“匀速跑”的稳健型选手,不管是任何时候,都保持同样的速度,不免颇为失望。在我自己倒毫无察觉,只是被人一说,才若有所悟。可也还是无法避免我的“匀速跑”。而它似乎也可称为一种间接的绰号,和其它的绰号们一起,在我的生命中起到一种明灯作用。

281

当我处在这样一个年龄、躯体、这样的隐形状态中,我还是无法被人们视若无物。

尽管我通过长久的暗示早已表明,我不适合于干一些严肃的事情,而只喜欢扮演爬过时间的枪眼的角色。

我的手脚有猫一般的肉垫,而嘴巴邦硬。

坐在日子的洞口的人们,他们有时会注意到这边,正如一个大人发现一个顽皮捣蛋的小孩,而慵懒地端起茶杯骂上两句,甚或佯装追击。

大人在下班后回到家中面对电视反复昏睡日益浮肿的真相,是为了守护孩子视为珍宝的那些秘密而无用的趣味。

那团死火。

孩子们心照不宣,从世界的各个角落慢慢逼近。

那洞中的火苗将因为孩子的入侵而缓缓流动。

282

这世界本来就有若干闲人。

闲,不是一种褒贬,“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轲);“无心心即是真心”(曹文逸);“忙人之所闲而闲人之所忙”(周梦蝶)。

闲人并非故意想闲,本性使然,颜回的闲是他的安贫乐道,曾点的闲是他的风乎舞雩。闲的姿态万千。

闲人在星期一到星期五也会出来玩耍,使整座城市变得更为复杂。

忙人是出神,而闲人寄灵于盲目的肉身。

裙边曳过布达拉宫,手掌拨转灰色日子的天边。

283

到明年三月就在小城呆满十年。

想想父亲插队,也不过十五年罢了。十五年在一个三省交界之地,吃着狗肉,午睡时被人从窗口里伸出竹杆偷裤子里的钱,做梦时喊一个不是我母亲的女人名字,她叫四凤,但肯定不是《雷雨》中的那个四凤。

……这些往事归他所有。

想想我在这里的这十年吧,在小城,我的眼睛近乎是一部老式公交车的眼睛。几百号人打眼前走过。那些名字,那些形象,那些相处时的言语和笑靥,过于拥挤而仓促了,终于难免模糊。

生命中的大多数这样的时刻都难保不如此趋于寂灭。

十年十年再十年。也无非遇到更多的几百号人打眼前走过。

时间暨生命之火,藏在由一个个闪亮瞬间构成的无边黑暗里。

284

世交是几代人保持着相对速度的移动,谁也不离谁太远。人与人之间最温暖的情份,在这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地传递,形成一种环流。

另一种情况是,一个保持他的匀速移动的人,将无法遇到与他同样保持匀速移动的人。哪怕这种不遇,便是遇的最高境界,有如鲸歌。

285

对于某段不定期袭来的氤氲的速写之二:

一个山中的楼阁,从属于一个更大的“空间”,推开带着纱帐的门,是一道露天走廊式的阳台,石头的雕栏带有三十年代的痕迹。我的在这一时空的且名之为“住所”的窗外,是一个半坡,草木茂盛而又克制,从缝隙里照见邃古的斜光。时间,空间,我,被禁锢在这一片断里。我呼吸着一个时代吐出的最后的气息。

286

初升高那年,体育会考,考试地点在杭州学军中学。这是一所老牌名校,老牌到它象极了一座嵌在古画中的空山。露尖的大殿便是体育馆,炊烟袅袅处便是教职工家属院落,而操场,则位于幽意无限的山谷。

哦,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近(进),在稍作试探后,乃欢欣鼓舞于这一抹亮色,终于撒开腿奔跑起来时,又突然感受到一股寂静——在这片寂静深处,另有一群人也在我身边奔跑。同时感受我的感受。

287

抽屉里找到一盒风油精,该夏天登场它也出世。无论是圆圆的画着一只猫脸还是绿色的三潭映月宝塔,都有一种不变的小语种清香。

关于风油精还有个典故,小时候,我们把塑料写字垫板剪出一朵三角船型,在底部居中处再开两刀,竖成一杆红或绿的船桅,这就是一艘自信的航船了。在它如隐形飞机的两翼底部,抹上风油精,放到贮水的槽中,它就象个发条玩具般开始了远征,在水面上突突前进,似有无限马力。至于这其中的奥秘,我却是懒得深究。

多年后去蒙古,我带了好多风油精,作为礼物送给那马背上的民族。

无心捡到的红色气球,度过了持续缩小的危险期,目前正平安地躺在我沙发的一角,和一幅绘画作品缓慢交谈。

一朵被莫名采摘的栀子花,和它那来自本土的香一道被丢弃在了电梯间。没人动它,不意味着没人留意过它。几天之后它腐烂、发黄,像冲上浅滩的鲸、豆腐渣,说得确切点,正在回家的路上。

多年前,我想起一只蒙古螳螂也是如斯地伫立在走廊的尽头,几天几宿,似乎在向我晓谕一行描述圣弗朗西斯的诗句:“千般圣迹归于寂静”10

288

在公交车上读至第七十九回,西门庆死了,时年三十三岁——

“过了两日,月娘痴心,只指望西门庆还好,谁知天数造定,三十三岁而去。到于正月二十一日,五更时分,相火烧身,变出风来,声若牛吼一般,喘息了半夜。挨到巳牌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亲邻与众街坊邻舍都说:“西门庆大官人正头娘子生了一个墓生儿子,就与老子同日同时,一头断气,一头生儿,世间有这等蹊跷古怪事。”

据说福楼拜在写到包法利夫人之死时,一度抓狂,身心交瘁,仿佛自己也死了一遭。不知兰陵笑笑生此时作何感想?

289

临安有个太阳镇。那年经过,同车的同事说,他就是来自太阳的。又说他的家,在太阳深处。虽然我朝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见一望无际的田埂,觉得就连太阳镇也一点都不太阳,何况是太阳深处,可我也还是欣慰于这样一幅画面:游子归家,喜惧在深衷,太阳里有个母亲,永是柔和地望向他。

290

学小提琴的那些个黄昏,同单位同班级一位长得很水灵的女生,也是学琴的同学,我们常常一起玩耍,等候太阳落山。这一天,她和我到水池边玩,结果失足掉入水中,所幸有人路过,把她捞起。水并不深,只是人显得颇为狼狈。更糟的是,她一时间找不到裙子更换了。这时我母亲和她母亲——她们俩也是同事兼好友——商量了一下,便权且借用我的一条备用长裤,穿在她身上。这件事本不是我的错,可当她穿上了我的裤子后,便仿佛她是替我受过,使我不敢觑看她那噙着泪水的眼窝。自那以后,我们自然也便生分了,这大概成为她一生中颇为难堪的一次履历,而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她的记忆中,理所当然地应该立马失踪。如今,我的身影也许依然在她的记忆中流亡。

291

敏豪生为了从月亮回到地球,把一根搭在月亮上的草绳从上面砍断,再接到脚下,如此反复。

白桦林,也是由于共享彼此的眼睛,才得以相续着看清整个世界,并高于它。

292

能预感到这篇随笔(或这本书)正在接近完成,也就是金字塔最后的封顶。

一个光洁陵寝。家。一整座城。以及城市圣所。

我预感还差半页,就又可以暂歇了。慢慢的、稳稳地往上推进。歇着。

歇累了,就又会有新的预感。更外层的落暮。

293

小学时代操场上的篮球架就是个摆设,大概除了体育老师,没人当回事。连篮框边的木条都快掉光了,只剩下铁架子,我们有时拿它当脚手架爬。

我们那时上课,学的是拍皮球,我们的词典尚无“运球”这个词。班里惟一会运球的是班长。他的长相象儿童版的徐少华,但比他更严肃而不木讷。

有段时间班主任把我和他作同桌,目的是让他把我带好,而我有一种把人带偏的能力,差一点将班长的人设给搞崩了。还好班主任及时止损,把我挪了地。

却说班长有一天自己带来篮球,在操扬上玩起了胯下运球和上篮,嘴里哼哼着李宗盛的《壮志在我胸》,把我们这些只会拍皮球打沙包的土包子看得无语。

294

小学时体训队的教练,也是平日的体育老师,长得十分雄壮而黝黑,每当放学后我们训练时,他也不象在课堂上那样说普通话了,而喜欢说方言,荤素不忌,我们也都当成娱兴节目。

女教练留个马尾辫,个子高大,喜欢自称“老子”,有次听某队员被训话,当听到“你伯老子赤膊赤卵个跑”,想笑又不敢笑。当然杭州话的嚣张刻薄有时只是一种造势,不必当真。

但有时也莫辨其真假,比如让某队员赤脚跑,他也真就不敢不脱了鞋跑,只见他象个蜥蜴人那般边跑,边拖着脚底的泥尾巴,眼看着快要腾云驾雾而去,一测速度,比平时倒还快一些。

295

某镇医院,年轻的牙医独自一人穿着白大褂,呆在与其工作量显得不相称的偌大的工作室里,把手抵在窗台上,呆望着窗外的一堵高墙。

在那不够塞牙缝的工作间隙,他屡次上演这样的简单剧情,苦行僧般地望向窗外的那堵高墙。他的背影多象我想象中的小说家的背影。

296

一个巨大的威震天在广场上舞蹈,它身上闪耀着谜魅的紫光,让白昼黯下来。我点开微信中的她,开启了视频通话功能,一言不发,却将镜头移向那个来自80年代的未来的坏家伙。这便是我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也无言,只是让她的世界,暂时保持一种敞开。如此,我就沉浸于她所导演的白日梦里,我的眼或她的眼,融化于醉酒的天蓝。

297

月亮无欲无有的满,映现人间无餍无常的空。

298

“猛烈智慧欲望妓院?这是什么妓院?”

“我为了那些知识欲望爱好者建立了这座妓院,以激发心灵更宽广的表现,而不仅止于世俗的表达。与其它人进行口语沟通,可以得到许多的快乐。”

莫提:“听起来很蠢。”

失宠:“我向你保证,不是。你逛逛妓院就可以了解。”

无名氏:“我必须问问:你为什么建立这样一个地方?”

失宠扬了扬眉毛。“那是个奇怪的问题。”她皱着眉头说,“我想没有人问过我那个问题,至少不会那么直接。”

“所以……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的问题的答案中,有一部份是你必须知道我是感应结社的成员。我们的派系相信一个人必须尽可能地去经验多宇宙。”

“那就是你建立这个地方的原因?”

“建立这座妓院是为了痛斥冷漠无情的知识分子的欲望。它的设计能够激发心灵,提升人们对自己和他人的觉察,创造新的方法去‘经验’他人。这是为那些寻找更胜于在巢穴和下城区中充斥的肤浅肉体欢愉的人而设计的。”(《异域镇魂曲》)

299

在北京短暂上下班那时间,颇有种梦梦之感。每天一早起床,没睡醒就背着包和人群汇到一处挤地铁,晚上则是挤回住的地方,天早就黑了。上班时的地点离北大西门很近,离北京的山很近,山气的围绕,能让人预感到故都的秋意,尽管这会儿还是四月。

上班,一周五天只能当一天算,周五晚闸门一关,我被赶出来了,又被周六周日的北京的魅力集市赶得团团转,有点头轻脚重。

有一个晚上正不知道该去哪儿玩了,接到诗友F的短信,邀我去他那儿玩,我坐东直门的古老地下铁过去了,那地界的名字我已健忘(旧南宫?),但我记得那是一个南四环到五环之间城中村。我在90年代香港鬼片的光怪陆离中,进入他堆满书籍和锅碗瓢盆的租屋里,躺着翻书,不久就昏昏沉沉——北京的周末的城中村,更是个令人梦梦的地方。凌晨时我们出来,踏过透明玻璃地板出街去吃火锅,邻席有一些慷慨激昂的职场人士在碰杯,令人微微感动。

我经验着各种建筑,各种巷子,各种树木,各种人,各种……北京。再把它们的色彩调匀了,倒到我身上。

&

和她在一家茶室包厢消磨一些在上海的时光时,我不想和她面对面坐,而是坐在她旁边,这样的我们好象坐在一节车厢中,或者假装同桌,重温我们并无交集的同城童年。

另一次,我从内地省份归来来到上海,她就是上海的东道主了,邀请我去她与人合租的“碧中海”。楼层高极,房间很大,厨房共享,她穿着拖鞋下厨煮了河虾,煎了荷包蛋,我们一起就着可乐气和安静的午间吃了起来。

她要在上海干一番事业,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她总在不断地刷新自己),租在一间有着课桌和床的小房间,靠近阳台。我去望了望,隔着老远的高楼顶天台上,有一个狗窝。我们象是在大海上的航船啊!有点恐高,我缩回了头。

她给我看她实习期与David Copperfield的合影,那时她是翻译。后来,她翻到少女时代的照片,说要送我。我婉拒了,那是一个更年轻、漂亮又陌生的巷中女孩,是我生命中不曾承受之轻,我不习惯。

&

我到一个城就喜欢独自去逛逛那里的学校,西宁也不例外。我在北寒带的“同学”们的文学母巢青海民族大学——那时还是一所门牌简陋的学院——围绕着他们写下最初诗篇的宿舍楼走动,那些疏朗的北方的树木和泥土以及青苔,如此静谧。

我走入更加安静的图书馆,象个隐形人,缓步迈上双分的椭型梯极,然后钻进了甬道尽头的阅览室,好象轻车熟路一般。众学生正在埋头阅读,只有我站在旅途的奔忙与豁免中。

豁免于时间、空气、风和光的持续流动与不动。

我又站在满是铅黄泥泞的操场上,闭目进入一种冥思。我不再依着旧谱,以睡眠兑换打开异域之门的密钥,而尝试以白日梦、隔世游的旷浪,与青海——伟大而失落的源起——建立神秘的二次对接。

&

大学时有一段颇长的时候,是和我宿舍楼紧挨着的那个村庄中的某个乌漆巴黑的小餐铺有关,黄昏时结束一天的功课,我很少去食堂,而是沿着那条通往日后杭州地标之一“垃圾街”的小路,向村子走去。那个小餐铺专门为我留了几根冷冰冰的早上的油条,我以半价购得,徒手拿上油条,就这么边吃边继续走。

这个村庄的小学、祠堂、铁匠铺、关着女疯子的塔楼、集市、稻田、柴垛,我一遍遍走过,嘴里可能念念有词。我不是一个人,而是和许多我所念出的词语的主人们在一起。我感觉到终日携带这些灵的拥挤的寂寞。尤其是在夜晚,整个村庄黑漆又低矮得有如月球表面,云朵亮堂堂地挂在天空,有酒醉的男人晃着手电筒拖长了影子、和喉咙。

这个时候,我处在村庄的最深处,扫地,扼守着的是通往它的乡愁。

我同时向着周围的各个方向渗透,我骑着车尽可能地走向天边,对我来说,这是故乡的无限延伸,而对同学们的感觉而言,宿舍楼以外,皆是异乡。他们首先需要消除的是对于杭州,这个最大幻象的恐怖。

我看到天空中飘着诗行,钱塘江堤坝上跑着黑马,而一家位于窄巷的书店的阳光里,有我稍纵即逝的父亲们。

300

春天,我不想起床,聆听鸟儿鸣叫,

我长时间回忆,昨天夜晚狂风呼啸,

被风吹落的花瓣不知道该有多少?11

2021.4-2022.10

初稿/续稿/辑录/修葺

^ 均为前苏联影片。^ 《油炸鞋·垮小子》,《时代》周刊1959年2月9日文章。^ 莉薇娅别墅(The Villa of Livia),位于罗马附近的一座古老建筑,内有壁画。^ “花元无语非无意,春入孤山尘亦香”(一休宗纯《孤山和靖图》其三),“夫古老相传,松岛风景,扶桑第一,盖不逊于洞庭、西湖也。”(松尾芭蕉《奥之细道》) ^ 见霍香结《铜座全集》卷一。^ 见《马一浮日记》。^ 鲁迅《梦》。^ 一种日本进口游艺设备。^ “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江为),林逋改竹为疏,桂为暗。^ 见西川译著《重新注册》P32页。^ 布罗茨基译孟浩然《春晓》,谷羽回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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